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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下一個目標的珍品,朱益只是聽過,沒有見過。

  收藏家和古董商們都知道一個謎,清末民初時有一位大畫家,這位畫家晚年的書畫一張也不見,收藏家們沒有、古董商們也沒有看見。研究畫兒的人推測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那位畫家晚年因病擱筆,不畫了。一種可能是所有那個時期的畫都在一個人的手裡。不畫的可能性較小,因為有人證明畫家的晚年身體是很硬朗的。最大的可能是所有的畫都集中在一個人的手裡。

  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朱益在一個破落戶家裡收購舊畫的時候,聽那位破落戶的子弟聊天,說起了這個畫壇之謎。說是那位畫家在年過花甲時遇到了一個美貌的才女,才女的美貌使得畫家神魂顛倒,畫家的才情也使得才女傾倒。那才女比畫家要小三十多歲,卻願以身相許而且甘為小妾。畫家便私下裡在蘇州買了一座房子,金屋藏嬌,閉門謝客,潛心創作。那是畫家在藝術上的成熟期,是洞悉大千世界、可以出神入化的時候。這時候突然在胸中升起了愛情的火焰,像死灰復燃。複燃的死灰雖然沒有沖天的火焰和濃厚的黑煙,可那內在的溫度卻可以熔化鋼鐵。愛情的騷動驅使著創作的衝動,畫家以他那老練的技巧和青年般的活力去描繪山川人物,蟲魚花鳥,甚至還畫他與那位才女的閨房秘戲。這位畫家活到七十五歲才去世,他在去世前把自己的畫挑選了一遍,不滿意的都銷毀,滿意的留下來,總共是一百多幅,全部交給他的這位小妾。畫家和這位才女有一個女兒。女兒志高,貌醜,一直嫁不出去。她的媽媽便把這一百多幅畫全部傳給她,給她作妝奩。這位姑娘藏著無價寶,等著如意郎,年年期待複年年,一直等到今天……

  朱益聽到了這個故事後,趁收購舊貨之便到處查詢,證實了那位破落戶子弟說的是真話。他順藤摸瓜,找到了畫家的女兒。

  這位老姑娘已經六十多歲了,住在一間破舊的灶披間裡。她不與人往來,也不和人講話,只有看見孩子的時候才露出笑臉。誰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都跟著孩子叫她娘娘。她每天只吃兩頓,早晨要到十點鐘才起身,也是以糊火柴盒為生,那點兒收入當然不夠,便不時地去賣掉一點準備作嫁衣的布匹。朱益也便假作去收舊貨,做成了幾筆生意,慢慢地和她談家常,娘娘承認了她是畫家的女兒,但是不承認有畫在她的手裡。不過又轉彎抹角地漏出一點信息,說是如果能有個知心的男人的話,那批畫是可以找回來的。她還在等待,等待著有一天,那畫兒能變成妝奩。

  朱益很惦記這批畫,清末民初的畫雖說不如宋代的名貴,如果能有百幅精品同時出現,開一個展覽會,揭開這畫壇之謎,那也是可以引起轟動的。

  朱益用力蹬著三輪,耳邊價只聽得到處鑼鼓喧天。他不敢片刻停留,深怕那百幅名畫又變成死灰。他催促「破舊立新」的隊員們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連續作戰。

  全體隊員急行軍,喘著氣,沖到了娘娘住所的門前,先打一通鑼鼓以壯聲威,然後呼嘯著沖進灶披間裡。

  娘娘的頭上紮了一塊毛巾,睡在床上哼哼,說她生病。喝令她把畫交出來的時候,她卻裝聾作啞,說是不知道什麼是畫。

  「別和她多嘴,抄!」

  「你們抄吧,我的家就這麼巴掌點大。」

  隊員們舉目打量,娘娘的家真可算是家徒四壁。除了一隻煤球爐之外,就只有兩隻大衣箱十分顯眼地放在床邊。

  隊員們也抄出經驗來了,知道那一百多幅畫決不會藏在那衣箱裡,最大的可能是睡在她身底下,要不然她為什麼死也不肯起身呢?

  「起來!」

  娘娘嚇了:「我要死了,我起不來!」

  隊員們也不避男女之嫌了,兩個人動手把娘娘抬下床來,掀起被單一看,赫然,那些畫用白布包著,壓在鋪板的下面;下面又是一塊板,兩塊鋪板把畫兒夾在當中,平平整整,完好如新。

  朱益把畫兒當著娘娘的麵點清,總共是八十四幅,一百多幅是沒有的。朱益對娘娘說清楚,這批畫他們是會妥善保存,比睡在身底下保險。跟著便把畫兒卷成一卷,叫一個隊員扛出去。

  娘娘像母獅似的從地上跳起來,拉住了她的希望,她的妝奩,呼天搶地嚎叫著,拉住了朱益的衣裳還要咬他的手。

  隊員們不敢戀戰,保護著朱益迅速撤退。

  第二天,朱益打開那些畫一一過目,大為驚異,看了這些畫之後,簡直使人懷疑那位畫家以前的畫都不是他畫的。

  正當朱益和他的隊員們在清點造冊的時候,卻傳來了不幸的消息:娘娘夜裡上吊了;金樂山跳進了運河裡。

  「破舊立新」戰鬥隊從此僵旗息鼓,停止戰鬥。

  第九回 朱品和阿妹

  朱益講完了他的戰鬥經歷之後,已經喝得半醉:「你們說,我這是有功還是有罪;是為國效勞呢,還是殺人越貨的?」

  我沒有噴聲,此事實在是功過難言,世界上有許多事,不能就事情的本身來論是非,是非在事外,不在事內。

  朱品卻蹺起大拇指:「有功,大大的有功。那兩個人當然是不應該死,可也死得其所,人的生命總是有限的,藝術的生命是無限的!我朱品……本來也是無限的,現在卻是無聊的。」朱品也喝得差不多了。

  朱益還要追問王先生:「你說我是有功還是有罪?」

  王先生笑笑:「應該是有功的。」

  「那你的歷史中要為我寫上一筆,要不然的話,我朱老頭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

  王先生搖搖頭:「不行,歷史不會記載你這樣的人,對不起,小了點。」

  「那你的歷史是什麼狗屁,不公平。」

  王先生也很坦然:「歷史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公平是個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人們天天干仗,卻是永遠也不會達到目的……」

  朱益嗚哩嗚哩地說:「既然達不到目的,還……還幹什麼呢?來來,朱品老弟,讓我們來乾杯,我們朱家可是出過皇帝的!」

  「現在又出皇帝了,決不是姓朱的,來來,乾杯……」

  「阿哥,你少喝點!」門口突然響起了清脆的女高音。

  幾個人同時喊起來:「阿妹!」

  阿妹答應著,走到我身邊:「小阿哥,你來了我也不知道。今天來看許師母,明明和亮亮都告訴我,說是小阿哥來了,住在張阿哥這裡,我馬上就趕過來。小阿哥啊,這是多少年啦,大家都很牽記你……」

  「我也很惦念大家,阿妹,你長大啦。」我打量著阿妹,她已經脫去了當年的孩子氣,再加上穿了那麼一套男女無別的咋嘰布服裝,更顯得有些老氣。

  阿妹知道我在打量她,也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小阿哥,我老了吧?」

  「我是說你長大了,離開老還遠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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