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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三回 出頭之日

  汪永富叫許達偉去徹底交代,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他決心要攻下這座碉堡,這座碉堡裡有機關槍,有炸藥包,可以拿來作為攻擊別人的武器,可以用來佔領許家大院這個重要的陣地。

  說起汪永富來,張南奎十分熟悉,他的一本帳全在張南奎的肚子裡。

  汪永富本是前遠巷裡大餅店裡的小學徒,混名小瘌痢,那是因為他的頭上有幾個疤,小時候生過瘌痢頭。

  那是1950年的一個大冬天,小瘌痢跟著他爸討飯討到了蘇州。說來也巧,那天晚上他們父子看中了前遠巷裡的這爿大餅店,就睡在大餅店的廊沿下面。因為大餅店前搭了一個披,可以這風雪,那過夜封火的大餅爐多少還有點熱氣。睡到第二天的早晨,那爐子還是熱的,可那老頭兒卻渾身冰涼斷了氣。不一定是凍死的,因為他們父子倆合蓋著一條破舊的絲綿被。

  張南奎那天也去買大餅,見許多人圍著一個孩子和一具屍體。那孩子大約八九歲,一雙大眼睛,看上去挺伶俐。早晨去買大餅油條的人呼張喚李,七嘴八舌,把那屍體搬走了,卻勸大餅店裡的老闆把這孩子收留下來,做個徒弟。

  那時候,每條巷子口幾乎都有一爿大餅油條店,顧客和店主都是鄉鄰,相互之間都很熟悉。大家都知道,大餅店的老闆叫陶金根,夫妻二人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小名叫妹妹,學名叫陶伶娣。伶娣要上學,店裡確實也需要一個幫手,八九歲的孩子也能拉拉風箱撈撈油條什麼的。店主聽了眾人的話,便把這個汪永富收下了,圖個便宜,除掉一口飯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花費。

  俗話說十個麻子九個刁,十個瘌痢九個俏,這個小瘌痢確實聰明伶俐,言談舉止也不像個自小就是沿門求乞的,讀書識字比那個陶伶娣還要快。陶伶娣還在那裡抓耳撓腮呢,他已經把伶娣的功課都已學會,他替陶伶娣做各種作業,免得陶伶娣在學校裡老是倒數第一。

  別看這個汪永富,人小志氣大,也想大有作為。他的大有作為要求並不高,只想娶老闆的女兒,並且擁有這爿大餅店。

  那些來買大餅的好事者,在等待大餅出爐的時候就和老闆開玩笑:「金根,就把小瘌痢招女婿吧,招個女婿頂兒子呢!」

  汪永富聽了笑嘻嘻,把個風箱拉得唧呱唧呱地響。

  陶金根一聽就來火,把賺大餅的火夾在爐子上敲敲:「閉上你的臭嘴,再說我就用火夾燙你!」

  陶金根從來就沒有想到要招女婿,特別是沒有想到要招這個汪永富。他認為女兒要高攀,媳婦要低娶,何況是這個路邊撿來的小瘌痢?他還有一種感覺,似乎這小瘌痢是存心要占他的家產,霸他的女兒,所以處處防著點,不許伶娣和汪永富過分親近,更不允許他們勾肩搭背。隨著年齡的增長,陽金根覺得有點防不勝防了,十三四歲的男女,已經知道眉來眼去的。

  陶金根採取果斷措施,為伶娣訂婚,把她許配給高門。高門其實也不太高,那人家曾經開過綢布店,店雖關了,卻還是有點兒家底,在天街坊有一座小洋房,那小洋房是坐落在老式房屋廳堂的後面。那人家也是相信媳婦要低娶,相信綢布店總是壓得住大餅店,何況那小家碧玉倒也長得挺俏的。

  陶金根還故意讓伶娣到婆家去過暑假,過中秋,看看大戶人家是怎麼過日子的。這一著果然有效,陶伶娣體驗過了婆家的生活,就覺得這大餅店實在討厭。人家臥室是臥室,客堂是客堂,吃飯有餐廳,燒飯有廚房;哪像大餅店,樓下做大餅油條,樓上就是住人的,煤煙和油煙把樓上的帳子和衣櫃都熏得黃黑而油膩。吃飯是坐在店堂裡的小方桌上,有時是把菜嫌在碗頭上站在大門口。她的未婚夫是個中學生,溫文爾雅,白白淨淨,留著小分頭。轉身再看汪永富,不分冬夏,一條圍裙,渾身油膩,實足的一個小夥計。陶伶娣從此不把個汪永富放在眼裡了,對他的殷勤和眉眼都置之不理。

  汪永富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發誓要混出個人樣兒來,總有一天,你陶金根要把女兒送給我,你陶伶娣要乖乖地撲到我的懷裡,那還看我汪永富高興不高興睡你!當然,最後總是高興的,他晚上做夢老是抱著陶伶娣。

  汪永富想入非非了,白天挖空心思找機會,逢到有機關幹部來買大餅油條,他都要趁機拍馬屁,大餅挑個芝麻多的,油條再回鍋氽得老點。目的是想跳出這爿大餅店,到機關裡去當幹部。自己是學徒出身,響噹噹的無產階級,只要努力向上爬,遲早總可以撈個一官半職的。

  可惜的是沒有一個機關幹部願意幫忙,倒是有人反過來勸他安心工作,說什麼做大餅也是為人民服務,也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也有人是好心,叫他有空時學點文化,沒有文化即使進了機關也做不了什麼大事,至多做個勤雜工,那還不如做大餅呐,做大餅只有個早市,做勤雜工卻是沒早沒晚的。

  汪永富想想倒也對,沒有文化是幹不成大事的。他報名上夜校了,不成,他一坐到課堂裡就要打瞌睡,勉強睜開眼來,那字就像蒼蠅在大餅上飛。再向同學們一打聽,學了文化也沒有什麼大用場,機關裡有好多大學生,至今還是當個辦事員什麼的。當局長的都是老革命,渡江過來的。當科長的也是老黨員,辛辛苦苦十多年。你小瘌痢要想當局長,起碼要等到六十歲,還不一定等得著呢!

  汪永富一聽泄了氣,何必去吃這一番辛苦呢,還不如回來早點睡。

  早點睡卻又睡不著,青春期生理上的騷動,無法出頭的那種惱人的壓抑,使他輾轉反側,恍恍惚惚。

  陶金根的大餅店是在小橋頭上的十字路口,兩樓兩底,老夫妻倆和陶伶娣住在樓上,樓下的半邊是店堂,半邊是倉庫、雜物和那些永遠用不上卻又永遠不肯丟掉的東西。

  汪永富就睡在樓下的東半邊,是睡在麵粉袋、油缸、芝麻桶、大木盆等等的雜物之間。他的床是兩塊鋪板,用兩張長凳一擱,用四根竹竿縛在凳腳上當支撐,掛著一頂夏布蚊帳。冬天倒很暖和,只是老鼠吱吱喳喳,撕打、交配整夜不息。到了夏天,那日子就不是人過的了,樓下是有門無窗,晚上把門一關,卻又把一個散發著熱氣的大餅爐子關在門裡面,悶熱無比。汪永富睡不著就想心思,想怎樣才能出頭,又想睡在自己頭頂上的陶伶娣。陶伶娣就睡在樓上的東間裡,和汪永富是腳靠腳,頭靠頭,只是隔了一層樓板和幾公尺厚的空氣。

  陶伶娣越長越誘人了,她的肉體對汪永富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再加上那陶伶娣也好像是在故意地展示自己的肉體,每天晚上洗過澡之後只穿一條短褲,上身穿一件白綢低領的無袖衫,肩膀和乳房好像全露在外面。

  汪永富又在陶伶娣的身上打主意了,他覺得陶伶娣和過去不同,好像是在向自己賣弄風騷,又聽說這個騷貨已經和她的未婚夫睡過了,睡得那個高中生無心讀書,被她的婆婆趕回來,要等到那高中生考上大學,大學畢業以後才允許正式結婚,睡在一起。汪永富覺得有了可趁之機,只要把陶伶娣弄到手,把她的肚子弄大了,那綢布店的小開當然會退親,他汪永富就成了陶家的招女婿,你陶金根不同意也得同意。這樓上樓下的四間房子,還有這爿大餅店,當然也就是他汪永富的。

  汪永富推說晚上熱得睡不著,便把兩塊鋪板搬到外面,把床擱在廊沿下面,再把一頂夏市帳子張羅好,乘涼的時候把帳子翻上去,像一張天篷可以擋露水。入睡之時再把帳子放下來,把蚊子擋在外面。

  那年間,一到大熱天就會有很多人在街巷間乘風涼,竹凳、鋪板、藤躺椅擺成一條鞭。大餅店的地勢很好,它處在十字路口的轉彎角上,東南西北風都要從這裡經過,弄堂風特別有力,床擱在廊沿下確實是個好主意。

  汪永富的主意又另當別論了,他把床擱好以後就勾引陶伶娣:「伶娣,你來試試,這裡可風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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