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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許達偉搖搖頭:「不,離實現還遠著呢,天下的寒士都嫌自己的房子太小,都認為別人的房子太多,爭吵不休。其實,多也多不到哪裡去,有時候只多了巴掌大的一點。這也難怪,國家的方針是學大寨,叫先治坡,後治窩。十七年來我們蘇州拆掉的危房比新造的房子多。窩沒有增加,可那鳥兒卻成群地孵出來,老鳥,小鳥,小小鳥都擠在一隻窩裡。自然界允許鳥兒築巢,可我們卻實際上不許你自己造房子。你沒有材料沒有土地,造在哪裡?那就只好雀占鳩巢了,相互爭鬥,啄得羽毛亂飛……」

  「明明,亮亮,你們出去看看外面可有什麼情況,別聽你爸爸亂吹。」柳梅要把兩個孩子支出去。那時候,差不多的話都不能給孩子聽見,一是怕他們受影響,二是怕他們說出去,這些話都是反動的。

  兩個孩子很不情願地出去了,許達偉繼續發表高見。能有機會在老朋友的面前發表見解,不擔心批判,不擔心告密,許達偉簡直是如坐春風,如沐夏雨。這時候他的腰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說話的聲音也響了,與年青的時候相比,就差沒有那一縷長髮甩向腦後。可以肯定,許達偉的靈魂沒有得到改造,一有機會便要故態復萌的。

  柳梅雙手托著下巴,笑眯眯,聽得津津有味。這些高論她聽得夠多的了,實在不是聽,而是在欣賞著年青時代的許達偉。

  「……所以說,根本的問題在於築巢,要不然,鳥兒為了窩巢會相互啄死,人們為了房子是會爭吵不休的。那個汪永富說許家大院裡的地富反壞右太適意,他們住的房子總比勞動人民多一些,好一點。這話也沒有說錯,儘管我這個右派分子已經住到廂房裡來了,可比起汪永富來還是大而且多。再分給汪永富吧,可又擺不平那林阿二,再分給林阿二,明天又會生出來王阿三和張阿二……」

  張南奎說:「我張家只有張阿大,永遠沒有張阿二。」

  柳梅揶揄南奎了:「這話難說,如果你的那一位不嫌你的房子小的話,那就難保沒有張阿二,甚至張阿五。」柳梅所說的那一位,是指張南奎那離了的老婆。

  張南奎撓撓頭,無言可對。

  「……所以說問題還在於房子。」許達偉那種雄辯家的習慣又恢復了,「你張南奎的房子小,老婆要離你而去,可你現在的房子比起林阿二來已經不算小了,你至少要分給他一半。」許達偉說著便轉過臉來看著我,好像是徵求我的意見,這是他演說技巧,是爭取聽眾的。

  我說:「這話很對,我一家三口只住了二十五個平方米,廚房還是三家人家合用的。南奎的房子應當換給我才對。」

  張南奎只好搖手:「好好,算我多嘴,我現在已經和小弟合住了,不算多占了吧。」

  「唔,現在不算太多,十年後那就難說了。」許達偉煞有介事地盤算了一會,「推算起來,這房子的再分配大體上是七八年一個週期,是伴隨著政治動盪而來,也是造成政治動盪的導火線,毛主席說七八年再來一次,其根據也許就在這裡。」許達偉從椅子上站起來,踱著方步,皺著眉頭,攤開雙手:「你們看,這種事何時了結,簡直是一種週期性的危機!」他又憂國憂民了,忘記了自己已經住到了胡媽所住的廂房裡。

  小許亮從外面奔回來:「爸爸,汪永富叫我通知你,叫你不要走開,他們今晚要你交代!」

  「不是已經交代過了嗎?」柳梅說。

  「交代得不徹底。」許達偉這才清醒過來,「對了,我現在正碰上了週期性的危機,平均是三天一小鬥,五天一大鬥。小弟,你到對面去坐坐吧,我媽也很想念你。」

  柳梅十分遺憾:「真對不起你,小弟,我本來想讓你們兄弟喝兩杯。」

  我說:「請留著,我一時不會走,總有機會。」

  我和張南奎連忙離開西廂房,到東廂去看費亭美。我也惦記著我的這位姨媽,這十七年不知道她是怎樣過來的,想起了她從前的飲食,從前的衣著,還有那只貓,還有那大炮臺的香煙,一個坐在軟席臥鋪裡的貴婦人,怎麼能活到今天?

  費亭美活下來了,但活下來的不是從前的費亭美。如今的費亭美坐在一張小竹椅上,她的面前放著一張小方桌,方桌上和地板上滿是紙盒和紙片,她在那裡糊火柴盒。她老得萎縮起來了,瘦小的身軀好像是埋在火柴盒堆裡。

  我進門便高叫著:「姨媽,小弟來看您老人家。」

  費亭美抬起頭來,笑笑:「你輕點,我的耳朵不聾。」

  「那很好,姨媽,這是身體壯實的表現,目明耳聰,還能糊火柴盒。」

  「免得吃閒飯,掙點油鹽錢。」費亭美還要掙點油鹽錢,聽起來好像有點不順耳似的,可那聲音確實是她的,她的口音和聲調都沒有變,「說給我聽聽,你這些年都是做啥的?」那樣子就像十七年前要我為她講電影故事似的。

  我開始為我的姨媽講述巴山蜀水了。老實說,這比講法國電影故事要容易,那故事都是硬編的,這巴山蜀水卻是我親身的經歷。我儘量講得詳細而有趣,好像要彌補多年來不在她的身邊的罪過,老人聽不到故事是很寂寞的。

  費亭美的手沒有停,那枯瘦而又青筋暴突的手十分靈活,火柴盒在她的手裡幾個翻滾就飛到地板上去。我懷疑她對我的故事根本沒有興趣,只是關心著她那火柴盒交貨的日期。故事的進程逐漸放慢了,聲音也逐漸輕微。費亭美感覺到了,突然停下來,勾著頭,仰起臉,半張著嘴,那缺了門牙的嘴巴像個黑洞似的。

  我被這突然抬起頭來的臉嚇了一跳,這不是我的姨媽,而是那個胡媽。當年,我的姨媽像公主,像皇后,坐著就像一幅油畫似的,朱品曾經為她畫過像,畫了許久都不滿意。高雅的美貌無法表達,醜陋只需要稍勾幾筆;美貌不僅是難以表達,而且也是無法保存的。拿美貌來作為資本的姨媽啊,你最後還剩下點什麼呢?

  費亭美那枯瘦的手指又飛動了,要掙一點油鹽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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