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六五


  陶伶娣當然要試試,她怕熱,她樓上的那個房間也像個問葫蘆,東面和北面都沒有窗戶。本來,她每天都要和幾個小姐妹跑到一座高橋上去乘風涼,說白相,乘到有點涼意再回來,回來又是一身汗,不合算。坐在汪永富的涼床上乘風涼就不同了,用不著來回走路,而且就在家門前,吃西瓜,喝茶,都很方便。

  陶伶娣坐在那裡乘風涼了,果然是涼風習習,地下也沒有熱氣蒸上來,因為汪永富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就在地上灑了井水。唯一的缺點就是有蚊子,必須搖動芭蕉扇,啪嗒啪嗒的。

  乘風涼有個規律,等到涼快的時候就要打瞌睡,而且覺得腰酸背痛的。陶伶娣坐著坐著就睡下來了,揮動芭蕉扇拍打著大腿。拍著拍著就迷糊了,嘴裡哼哼地說:「唔唔……這床我睡了,你睡到裡面去。」

  坐在旁邊的汪永富當然求之不得:「你睡吧,我替你把帳子放下,別讓蚊子叮你。我睡到裡面的案板上去。」

  三星漸漸地升高了,慢慢地偏西了,街巷裡沒有了行人,乘涼的人早就收拾好凳子、椅子回去了。陶金根夫婦的房間裡有東窗,晚上風涼,他們早早地睡了,睡得死死的。這時候,汪永富滿身大汗地從案板上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跑出去,掀開帳子,看見那朝思暮想的陶伶娣就躺在他的面前,他的心跳不止,雲天霧地,猛地撲了上去,就像往日做夢似的,把個陶伶娣抱在懷裡,而且用嘴巴壓住陶伶娣的嘴,怕她叫喊什麼的。

  陶伶娣驚醒過來之後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似乎也希望發生這種事,因為她對男女之事也不是頭一回。她沒有叫喊,只是把頭一偏,輕輕地嗔了一句:「死鬼,你輕點……」

  汪永富得手不放了,陶伶娣也有此種需要,兩個人夜夜不分,真的成了露水夫妻。那陶伶娣也只肯當露水夫妻,不管汪永富如何苦苦哀求,如何用肉體來獻殷勤,陶伶娣始終不答應嫁給他而和她的未婚夫離異:

  「你別以為我跟你睡過覺就要嫁給你,休想,我是和你玩玩的。我不是十三點,嫁給你算個啥,你光棍一個,一無所有,即使招到我家來做女婿,至多也只是開爿大餅店,你哪一點能跟他比?」陶伶娣的所謂他是指她的未婚夫而言,「他馬上就要讀大學,當幹部,當教授,你呢,做大餅的!」

  汪永富心如刀絞,無言可對。在一個自己想得到的女人的面前承認自己的卑下,稍有自尊心的男人都受不了,不管是當教授的還是做大餅的。他憤憤不平,他怨天怨地,這世界對人是不公平的!

  陶伶娣不肯嫁給汪永富,卻又不及時和汪永富分離,露水夫妻還在那裡繼續地做下去。要知道,那大餅店的門前是個交通要道,早晨上小菜場去的人總要從那裡經過的。陶伶娣有一次睡過頭了,到了天濛濛亮的時候還沒有回到樓上去。有到小菜場去的好事者,見那帳子外面有兩雙鞋,便去把帳子一掀,見赤條條的一對男女睡在裡面。這事情一下子就轟動了。要知道,這種事情在任何時代總是最容易產生轟動效果!

  陶金根火冒三丈,拿著火夾追打汪永富,說他是強姦了自己的女兒,而且把汪永富的鋪蓋行李摔到大門外面,要把汪永富趕出去。陶伶娣的媽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是當年不該發善心,把這個小瘌痢收下來,應當讓人家把他送到孤兒院裡去。

  陶伶娣的那個所謂的婆婆,本來對陶伶娣就有點不滿意,認為這個姑娘的骨頭輕,將來定然是個淫蕩的女人。聽到此種消息後更是作了肯定,便托原來的媒人來遲婚;好在新婚姻法已經規定;所謂的訂婚在法律上是無效的。

  陶伶娣一聽傷心了,一口否認,根本就沒有這種事情,是幾個惡毒的老太婆存心編造的。汪永富卻一口承認,是的,是有這麼回事情,不能冤枉買小菜的老太婆。陶伶娣打汪永富的耳光,說他是想她的心思沒有想得到,就製造謠言來造成既成事實。買小菜的老太婆也不好惹:「不要臉的騷貨,大姑娘偷人也不揀個場合,看見他們光著身子抱頭睡覺的也不是我一個。她再說別人造謠我就去撕她的嘴,個小騷貨!」

  事情越鬧越亂了,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這時候,居民委員會也就不得不出面干涉,事情就到了居民委員會主任林阿五的手裡。

  第四回 林阿五

  林阿五在解放以後倒是時來運轉。他這人從來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也不想出人頭地,只想老老實實地賺幾個辛苦錢,把四個孩子拉扯大,讓他們每人都有一個飯碗頭。因為他為人本分,又對當地的情況了如指掌,被民政幹部看中,請他當居民委員會的主任。確實,他當居民委員會的主任最能得到本地區全體居民的信任。

  居民委員會的主任是個芝麻綠豆官,所管的事情也是一大堆芝麻綠豆,是永遠揀不清爽,篩不乾淨的。

  林阿五一見陶金根夫婦來告狀,哦,大餅店裡的老闆,熟透。他連忙端張板凳請他們坐下來:「別生氣,慢慢地說,人民政府總是會給人民做主的。」這是林阿五為官多年學會了的開場白,不管是誰來總是用這兩句話開始的。

  一聽是小瘌痢和陶伶娣的男女私情,林阿五就歎了口氣,這種短命的事情年年有,月月有,怎麼會屢禁不止,屢教不改呢?

  這個小瘌痢也太不像話了,軋姘頭也不看看場合,竟然會大模大樣地睡在大路邊,這也太有傷風化了,是得好好地處理處理:「你們二位的意思如何,對政府有什麼要求呢?」

  「沒有什麼要求,我們不要他了,讓他滾出去,滾得遠點!」陶金根提出了一個沒有要求的要求,就是不要小瘌痢做徒弟。

  林阿五聽了倒有點為難,這算是開除學徒,工會是不答應的;再說,這小瘌痢是個撿來的孤兒,你把他開到哪裡去呢,社會主義是不能餓死人的!

  陶金根發蠻了:「他到哪裡去我不管,這是你們政府的事情,我當初也不肯要這個小瘌痢,都是大家勸我做做好事的。啊,想起來了,阿五,你當時也在場,你也是勸得起勁的!」

  林阿五無言以對,他當時確實在場,天曉得,那天他是去買大餅油條,跟著人家起哄的:「那,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這要怪你平時教育不力。」

  「教育?我是老闆,是資產階級,他是學徒,是無產階級,資產階級還能教育無產階級嗎?你翻天!」陶金根說的也是實情,那汪永富平時是以無產階級自居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