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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看樣子是想搶林阿五的位置,搶大院裡的房子。」

  「還要搶房子?」

  「要搶,要永遠地搶下去。我們不是要求人人平等嗎,為什麼你住的房子要比我的好,要比我的多?城市裡的共產不徹底,地富反壞右的房子總是比勞動人民的房子多一些,好一點。所以,這搶的本身就是一種革命的行為!」張南奎嘖嘖嘴,搖搖頭,歎了口氣,「這就苦了那追求平等的許達偉了,他現在所住的房子雖說跟過去不能比,可是還有許多人住的房子跟他不能比,怎能不革命呢?」

  許達偉住的房子已經是由大到小了,和他當年有數不清的大房子,和那五樓五底的上房相比,已經是小得可憐。他們一家就住在當年我住的東西廂房裡。費亭美帶著許達偉的大兒子住在東頭,住在當年我為她講故事和朱品為她畫像的地方;許達偉和柳梅就住在西面。

  張南奎告訴過我,胡媽回鄉下去了,她的老運不好,倒不是閻王和她有什麼過不去,而是上改時她家被定為二地主,沒收了她家的房子和那口巨大的黑漆棺材。胡媽糊裡糊塗,鬧不清土地改革是怎麼回事,以為還是她的男人又睡了誰家的老婆,惹得人家來搶東西,扒房子。她居然從蘇州跑回家去呼天搶地,尋死作活,結果被定為地主婆,隸屬于地富反壞右之首。

  那個使人厭惡的萬青田逃了,解放之初和吳子寬一起逃走的,有人說是在香港,有人說是在臺灣,誰知道呢。他們比胡媽聰明,如果不逃的話,在鎮壓反革命的時候就會被槍斃。

  許達偉家原來住的那五樓五底,現在已經和大院隔開了,砌起了一道圍牆,隔斷了上房與廂房。隔不斷的只有那兩棵高大的玉蘭樹,花香、月蔭、落葉,還是要越牆而過的。

  大概是張南奎事先通知,許達偉早就站在西廂下等我。月亮已經爬上了玉蘭樹的梢頭,婆娑的樹影灑滿了一地,風景依舊,人事全非,當年瀟灑風流的許達偉,卻像一個半百的老頭站在昏暗的燈光下面。十七年前我在門口的小橋上送走許達偉的時候,怎麼也沒有想到是在此情此景中重新相見。

  難道這就是許達偉,這就是十七年前我在黎明前送走的許達偉?

  那年我站在石橋上,看著許達偉的小船消失在夜暗中的時候,我曾經幻想過一種浪漫的會見:著名的教育家許達偉,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站在高高的講臺上,一雙雪亮的大英皮的皮鞋在閃光,筆挺的西裝褲,白綢襯衣的袖管卷在藍布長衫的袖口外面,鑲著一道耀眼的白邊。那濃黑的頭髮突然向後一甩,目光炯炯,十分犀利。他又要演講了,台下人頭如潮,掌聲如雷,他的事業已經到達峰巔,是志在千里,是大有作為!

  時光也只是流動了十七年啊,這十七年即使日日風沙,夜夜冰雪,也不會把一個意氣風發的人磨洗得難尋舊跡!

  許達偉的長髮不見了,剃了個平頂頭;眼光有些遲鈍,眼泡似乎還有些腫脹似的。當然沒有穿西裝褲和藍布長衫了,穿著一套藍咋嘰的中山裝,連襯衫也是厚厚的咋嘰布做的,好像是什麼工作服。他的腰佝僂著,伸手向我走來的時候,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到西牆上,像一個巨大的問號,像一把巨型的鐵鉤。他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軍用球鞋,這一點我特別注意,因為我對他的那雙雪亮的大英皮的皮鞋印象是很深的。老實說,眼前這雙軍用球鞋抵不上我當年所穿的那雙金銅牌的回力球鞋。

  我們的手緊緊地絞在一起了,許達偉的手有些顫抖:「小弟……」許達偉只是叫了我一聲便有些哽咽。

  柳梅也從裡面迎出來了:「真是你呀,小弟。南奎說是你來了,我們起初還不信呢,這種時候,千山萬水……唉!」柳梅雖說是人到中年,但還很美,只是少了十七年前的那種煥發的容光和那種優雅與高潔。她是一位中學教師,她的兩個兒子也都是中學生了,高高的個子,站在她的身後。

  柳梅把兩個兒子向我介紹:「這是大的,叫許亮,這是小的叫許明,都是在太湖邊上生的……」

  我立刻認出來了:「啊,許亮,那一天就是他在橋上為我指路的。」我把那天的事情說了一遍。

  柳梅和許達偉都很高興,也為自己的孩子感到得意。

  「叫叔叔,這就是我們經常談到的小弟。」

  「小弟叔叔。」

  張南奎笑了:「這是什麼稱謂,是叔叔還是小弟?」

  我也笑笑:「都可以,小弟已經變成叔叔了,實在有點可悲。」

  許達偉的一家把我迎進了門。許達偉把我當作上賓了,執意要我上座,他還有那種世家子弟的習氣。所謂上座就是坐在朝東的一張紅木靠背椅上。朝東處有兩張紅木靠背椅,一張紅木茶几,這是他客堂裡比較像樣的家具,是許家的傳世之物,但不是最好的。

  我向紅木靠背椅上一坐,身體向後一仰,那活潑好動的許亮卻叫起來了:「小弟叔叔,這椅子不能靠,一靠就會掉下來的!」許亮的話音剛落,那靠背的橫檔便哐啷啷掉在地上。

  我一嚇,從椅子上跳起來。

  許達偉卻無所謂:「沒有關係,坐板不會掉下來的。」說著便俯身撿起核檔,對準榫頭,用拳頭這麼敲了兩下:「好了,現在找不到牛皮膠,用牛皮膠粘一下就好了。」看樣子,這橫檔掉下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許達偉不以為奇,修復的動作也很熟練。許家大少爺居然也會裝橫檔,而且也知道紅木家具是用牛皮膠粘的,勞動改造總算還有點兒表面效果,只是不知道那靈魂深處又是怎樣的。

  柳梅端上茶來,放在那張紅木的茶几上,然後坐在一張小木凳上,一手撐著下巴,兩眼直愣愣地看著我,她大概也在打量我,看看小弟有沒有變。

  四個分別了十七年的人,相聚在胡媽住過的西廂房裡,一時間竟不知語從何起。

  我想打破寂寞,隨便地問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問了以後卻又有些後悔,提起此種往事,會引起別人痛苦的回憶。連忙補充了一句:「看樣子活得還可以嘛,比起四川山裡的人來要高出幾倍。」我說的是真話,我不為許達偉的家道中落而歎息,因為我們都認為貧富懸殊是不合理的。

  許達偉點點頭:「活得還算可以,現在大家都是同樣的糧票,同樣的布票,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壞也壞不到哪裡。如果能讓我就這樣活下去,我也沒有意見。我沒有想復辟,沒有想翻天,也沒有想把大院子裡的房子都收回。你是知道的,小弟,我從小就認為一個人擁有那麼多的房子是不合理的。」

  「是的,我記得,你發起火來就想把這些房子都拆掉,不發火的時候又想把這些房子分給天下的寒士。現在不是部分了嗎,你的夙願已經實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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