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 |
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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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談了,他和許達偉都是屬死不悔改的反動派。小弟啊,達偉好像有點不正常了,自己的日子已經混不下去,還要滿腦子的國家大事,人民的疾苦,而且老是那麼強著個頭,奇談怪論,想入非非。朱品也是老樣子,吊兒郎當,隨隨便便,竟然敢說毛主席語錄就像聖經似的,結果成了現行反革命。照理說他要監督勞動,早晚請罪,可他又會畫毛主席像,全城沒有人比他畫得更好,造反派要利用他,只好放放他。你看見察院場口的那幅《毛主席走遍全國》嗎,就是他畫的,和原作簡直沒有什麼區別。達偉可就不同了,他從小就是這樣,除掉發表見解之外什麼都不會,這就吃了大虧。別急,我會領你去看他們的,只是要找一個他們不挨批鬥的時候。」 聽了張南奎的話我有些茫然,我的這些兄弟都成了泥菩薩了,我怎麼能靠著他們過河呢:「南奎,我……我在這裡會給你惹麻煩嗎?」 「沒有關係,你就住在我這裡,不要躲躲藏藏,就說你是在革命造反中被老保們打傷了,經過紅色司令部的批准,到蘇州來治病的。懂吧,現在的人越是敢說謊就越是有出息!」 我對張南奎刮目相看了,那麼一個老老實實,只知道看小說,抄手稿的人怎麼會變得如此的精明,還能看清一切:「南奎,你比小時候聰明得多了,是不是看書看出來的?」 「也許,但也不全是。我是置身事外,不想搶房子,不想出風頭,不想撈官位,對許多事情倒反而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偉大策略誰也弄不懂,貫徹到下面卻很實際,那就是搶房子,搶官位,搶出頭,不好搶的就搗毀。走資派是什麼反革命呀,只不過是多住了房子,多拿了工資,有點兒特權,還多吃多占。造反派要『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把皇帝拉下馬來幹什麼呀,他們自己騎上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本意也許不是搶房子,不是搶坐位,因為他老人家不愁沒有房子住,而且總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可是下面沒有房子住,沒有大馬騎的人多著呢,要是論資排輩輪著騎大馬的話,哪一天才輪到他呢?何況還有千千萬萬的人,他們命中註定沒有資格騎大馬,沒有可能住好房,不如造反吧,碰碰運氣,反正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張南奎倒有點像許達偉了,說起話來像演講似的。只是許達偉的演講總是充滿著熱情和幻想,充滿著美好與正義。張南奎的演講卻像撥弄著算盤珠一樣,把史無前例的、偉大的「文化大革命」說得如此的簡單而又實際。 我不完全贊同張南奎的意見,覺得他只說了一個方面。也有人不是為了搶什麼,而是突然覺得民主已經從天上掉下來了,人人可以講話了。一切現有的秩序都是不對的,都可以打碎。可以對當權者表示不滿,可以對他們的劣跡進行批鬥,不像以前,只能服從,只能同意。此種從未有過的自主感與獨立感,一種小人物的自豪感,使得許多人興奮不已。意氣相投者可以自立為派,意見不同者朋友不認,夫妻反目,大辯論從街頭發展到家裡,人們捲入了一種民主的狂熱。可惜的是人人都不知道此種民主的目的,只是說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到底是一條什麼樣的線,人人都說不清楚,人人又都說我是對的,你是錯的。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加,兵刃相見。這就使野心家有了可乘之機。我不想把自己的意見告訴張南奎,弄得不好我們也會辯論起來,可現在卻不是辯論的時候。 張南奎還要發揮:「你只要看一下許家大院就知道啦,這裡有什麼命可革呢?可卻天天要開批鬥會,一陣陣的革命浪潮都是沖著房子來的。他們要把你打成反革命,或者把你歸入牛鬼蛇神,然後就可以搶佔你的房子,擴大他的住地。許達偉說得不錯,房子是紛爭的根源,是釜底的火焰。」 「我們那年的風波也是因房子而引起的。」我也只好同意了。 「噢,和現在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嘍!那時是隔河對陣,現在是短兵相接!」 第二回 似曾相識 張南奎領著我進入許家大院了,他要我大搖大擺,好像是衣錦榮歸,自認為是紅色司令部批准回蘇州養病的,似乎還有_點什麼特殊任務,要顯得有點神秘。至於是什麼紅色司令部可不能明言,也許是北京,也許是上海,誰知道呢! 許家大院的石庫門還是一如從前,進入備弄後卻景象大變。這備弄變成一條小街了,左邊開了許多門,通向原先的廳堂,現在的「前遠五金零件廠」。右邊院落的黑漆木門都沒有了,都變成有石庫而無門。倒也好,這一來那黑黝黝的備弄變得比以前亮堂,此時雖有夜色籠罩,兩邊廂卻燈火輝煌,人行其中,像走在狹窄的小街上。 伸頭向院落裡張望,那景象使人想到了地震和災荒。院子裡的花木沒有了,假山沒有了,搭滿了那種簡易的小房子,有的是廚房,有的也是住人的。鋪地的鵝卵石也沒有了,地上坑坑窪窪,還有臭水溝和小水塘。 張南奎說:「看見了吧,這裡變成棚戶區了,樓上樓下住了三四戶人家,燒飯就只能到院子裡來搭灶披了。看見那所小棚棚了吧,那裡面住了一家三口!」 我連忙追問:「那些桂花樹呢?」 「都被生活的污水浸泡死了。」 「那些太湖石呢?」 「早就沒了,大躍進的時候砸了去燒石灰。」 「啊,可惜可惜,那些都是真正的太湖石,都是有考究的。」 張南奎警告我了:「小弟,你可不能在差不多的人面前流露出這種惋惜,無產階級不需要花鳥和石頭,那些都是資產階級的破玩藝,都是要徹底砸爛的!你懂不懂?」 我連忙點頭:「懂懂,我懂。」是的,我應該表現得比任何人都懂,從紅色司令部裡來的人怎麼會留戀那些封資修的東西? 許家大院昔日的安靜不復存在了,走在備弄裡的時候沒有腳步的回聲,只覺得四面嗡嗡作響,有嘈雜的人聲,有收音機裡樣板戲的高吼聲,還有誰家在吃晚飯之前高聲朗讀毛主席的語錄,謂之曰,做「首先」,和基督徒在飯前的祈禱是一樣的,但比祈禱的聲音大,而且是幾個人或幾十個人齊聲吼。 張南奎笑了:d你還記得那個胖阿嫂嗎?是她家在做『首先』呢,深怕別人要來造她的反,就把語錄當作護身的符咒在那裡念,也是念給別人聽的。」 我當然記得那個胖阿嫂,她的男人當過保鏢,她自己當過妓女,是有點兒不乾不淨的。只要有人貼出大字報來責問胖阿嫂:「你和哪些特務睡過党的,現在還有什麼聯繫?」完了,你胖阿嫂再能,語錄念得再響,也是打著紅旗反紅旗,也要被好事者拉去遊大街,剃個陰陽頭,這比鬥爭什麼走資派都有趣。 備弄裡來往的人很多,三三兩兩地擦肩而過,這些人我都不認識,張南奎卻不停地和他們打招呼。 有一個人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他好像是懷疑我,也好像是認識我。 張南奎連忙為我介紹:「這是高同志,上面來的。他解放前在這裡住過,和我是老朋友。」 「路過?」 「不,他在鬥爭中受了點內傷,到蘇州來看病,順帶執行點什麼任務,這事我就不大好問了。」 我微笑著,不點頭也不搖頭,諱莫如深,不置可否。 等到那人走遠了以後,張南奎輕聲地告訴我:「當心點,這是個黑頭頭,叫汪永富。對了,你不可能認識他的,他是大餅店裡的老闆撿來的,外號叫作小瘌痢。現在了不起,當司令嘍,反正現在的司令也不值錢。就是他,專門和許達偉過不去,總想在許達偉的身上找出一點什麼材料來,拿這種材料去攻擊林阿五。」 「為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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