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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不敢貿然地闖到許家大院去,因為我的那些兄弟們都算不上是工農兵,說不定已經成了牛鬼蛇神,正被居民專政小組監視著;或者是正被紅衛兵拉去批鬥,貿然闖去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也容易暴露自己。

  我到達前遠巷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迎著那千年不變的夕陽我把帽檐拉低,不是為了遮光,而是為了不讓別人看清我的臉。完全是一個逃犯的舉措和心理,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我不敢直接闖進那石庫門和黝暗的備弄,而是沿著前遠巷、百丈街和藏書裡兜圈子,先把許家大院的外圍看一遍。

  從外面看來,許家大院已經變得百孔千瘡了,那六扇釘著竹片的大門已經不復存在,變成兩扇敞開著的大鐵門,門邊掛著個大招牌:「前遠五金零件廠」。這裡成了一家小鐵工廠了,是生產螺絲釘、鐵框架一類的東西。轎廳、大廳、花廳等都變成了敞廳,不僅是沒有了門窗,而且前後都沒有了牆頭,一眼可以看到底。這就是工廠的車間,裡面放著許多鉗作台和幾部車床。天井裡零亂地扔著廢鐵皮和圓鐵,那些生長了幾百年的蒿草照樣頑強地從廢鐵皮和圓鐵的縫隙中伸出了頭。

  門前那高大的照壁牆拆掉了,釘在地下的系馬樁也不見了,那裡搭建了一排蘆席棚,裡面堆放著原材料和半成品之類的東西。阿五的小攤頭當然也不見了,這時候已經消滅了做小買賣的。

  最奇怪的是沿藏書裡和百丈街的圍牆上開了許多小門,雖然沒有百孔,十多孔卻是有的。小門都緊閉著,看不出裡面有什麼變異。最可惜的是那個化紙爐也不見了,用亂磚重砌了牆頭,想從化紙爐中鑽出去的念頭只好放棄。

  我繞著許家大院走了兩圈,好像一個歸林的候鳥在天空盤旋,拿不定主意,那下面的舊巢是不是自己的。

  我信步走到水碼頭旁邊的小石橋上。十七年前,我就是站在這頂小石橋上送走了許達偉,看著他的小船消失在夜暗裡。世界真有點不可思議啊,十七年後我又站在這小石橋上幹什麼呢,是送走似水的年華,還是回味青年時代的憧憬呢?

  我累了,這不僅是體力的疲乏,而是跋涉了十七年後的心力衰退。

  我在小石橋的石欄上坐下來,裝著是一個外來的遊客,在這裡欣賞蘇州的小橋流水。其實我是在等待機會,等待著有合適的人走過,我向他打聽點消息。

  我耐心地等著,斜眼看著「前遠五金零件廠」。許家大院百年未開的大門如今洞開著,那裡的狐狸或黃鼠狼大概早就逃走了吧,特別是那精明的狐狸,它怎麼忍受得了這鐵錘的敲打和機器的轟鳴呢。

  放工了,廠裡的人出來了幾個,那兩扇大鐵門就慢慢地關上了。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是從大門裡出來的,人像為數不多的幾隻鳥,都消失在許家大院這黑壓壓的森林裡。

  遠遠地,有一個人從許家大院的石庫門裡出來了,是一個女人,一個中年的女人,一個剪著短髮,穿著咋嘰布上裝的女人。她向橋口走來,抬頭看著我。是的。我的位置太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獨坐在橋口幹什麼呢?我連忙轉過身,伸著頭,好像是在等待水巷的拐彎處有小船出現。

  我的眼睛看著水巷的盡頭,耳朵卻聽著身後,只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過頭來一看,卻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那孩子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你想畫這裡的風景嗎?不能畫啦,小橋流水是資產階級。」

  我一聽這孩子的話就覺得有點奇怪,他怎麼會想到我要畫小橋流水?朱品是經常畫這些石橋和小巷的,他是不是看見朱品……我不敢貿然打聽朱品,打聽張南奎卻是可以的:「不,我不是想畫畫,我是來看一個叫張南奎的老朋友,只記得他就住在這附近的什麼地方,卻想不起他到底是住在哪裡。」

  「噢,我知道,那邊百丈街上有一扇紅漆門,你推門進去就可以找到張南奎,趕快去,他現在應該是在家裡。」

  「哦,謝謝你,小弟弟。」我向這位小朋友揮揮手。

  小朋友還要關照我:「下次不要坐在這裡瞎看,這裡是軍事要地,人家要把你當奸細。」

  「好,好好。」我連連點頭,也不敢徑直下橋了,怕再被人盤問。假裝過橋、轉彎、從大街上再入前遠巷,再拐進百丈街,好在這裡的路我是閉著眼睛也能走的。

  百丈街上果然有一扇紅漆的門,這是一扇房門,被裝到這圍牆上來了。門虛掩著,我一推便問了進去。進門是塊空地,是當年阿妹種菜的,可這空地上卻砌了一道牆,造了幾間屋,阿妹住的廚房被隔在牆外,我們當年的邊門被堵塞了,卻在山牆上開了個門。許家大院也亂套了,山牆上怎麼能開門呢!我看得出,這門裡面原來就是張南奎的房間,我肯定他還是住在這裡,這扇不倫不類的門就是為他而開的。

  我在門上敲了兩下:「南奎,南奎。」

  張南奎拉開門時,驚訝得往後一退:「小弟!」跟著便緊緊地抱住我:「你怎麼會來的呀,我的好兄弟!」張南奎好像無所顧忌,他說話的聲音很響,門也敞開在那裡。可以肯定,他沒有受到監視,也沒有挨批鬥。

  「我是逃出來的,南奎。」

  「逃得好,就住在我這裡,我這裡保險。」

  「誰替你保險?」

  「哈,幾千人呐。我是一爿大廠裡的會計科長,總帳會計。發工資,領補貼,報銷出差費,加發草紙費,增發米貼,造反派吃飯不要錢等等,都在我手裡。他們不能造我的反,造了我的反他們無法從銀行裡領錢。廠裡的人不想得罪我,廠外有人找麻煩的話,我們那裡的造反派就會對他不客氣,嘿嘿,哪一個造反派不要錢?」張南奎對自己的處境頗為得意。

  張南奎的處境好,我的情緒也好了一點,如果他也成了牛鬼蛇神,早晚要請罪,白天挨批鬥,我也就只好遠離這舊日的窩巢,另找棲息之地了。

  我不由地噓了口氣,放心地坐了下來,見這房間的陳設一如從前,還是那樣的井然有序,一塵不染。只是在靠窗的一面開了個門,那窗外的小弄堂變成了一個小廚房。看樣子,張南奎的吃住都在這一間房子裡,自成一個小天地。

  張南奎替我倒了一杯水,竟然放了一塊咖啡糖在裡面,這種事情只有細心的張南奎做得出,他知道我以前就歡喜喝這種東西。我望著張南奎把咖啡糖攪成黑色的咖啡,那友情的溫暖使人眼酸心熱。

  張南奎望著我笑笑:「記得吧,你以前就是歡喜喝這種咖啡。」

  「你……你怎麼還是單身呢?」我連忙找點兒話說說,怕是真的掉下眼淚。

  「別談了,結了一次婚,不到一年。她嫌我的房子小,我也嫌她亂糟糟,好來好散,離了。小弟,你還記得當年朱品曾經主張先有黃金屋,後有顏如玉嗎,這話還是有道理的。」

  「有道理。朱品如今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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