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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王先生在刻字店的門口雇了一輛黃包車,抓緊時間回到許家大院,直接跑到我們的樓下,看見我就招手:一小弟,你們過來,在家的人都到隔壁來,有要緊的事情商議。」王先生一改往常的那種慢條斯理,好像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

  我一看王先生的神情就知道不好,預感到有什麼噩耗要來了,便從樓下奔到樓上,邊走邊叫:「快,快到朱老頭家去,王先生有事要和大家商議。」

  所有的人,包括阿妹在內,聽到我叫喊都是連奔帶跑,只有羅非坐在那裡做習題,不肯動:「你們去吧,和我沒有什麼好商議的。不管什麼事情,我都同意,也都不同意。」

  罷了,你羅非同意不同意確實也都無所謂。我們三三兩兩地跑到朱益的家裡。

  朱益老頭、王師母和朱大媽都在,他們也在談論著我們的事,神情是很緊張的。

  「來來,都到裡面來。」朱大媽也不搬凳,也不倒茶了,全免了日常的禮節。

  王先生開門見山:「各位,我已經打聽過了,要把你們當作共產黨的地下小組抓起來,這是可能的。以前我也弄不懂,這事情有點荒唐,怎麼會發生的,是誰告發的,這樣做要想達到什麼目的?一連串的問題你們都不能回答,我也不能回答,現在請朱老先生為你們回答,我認為他的回答是可靠的。」

  朱益老頭拿起紫砂茶壺來嘬了一口說:「我一生一世只是收舊書,收舊貨,從來不收集什麼消息。前天也是無意,坐在阿五的攤子上講閒話,阿五說:『你阿曉得,二號門裡的那個胖阿嫂這幾天可神氣呢,自從那個賈大奶奶和幾個警察來了以後,胖阿嫂就來對我說:『阿五啊,告訴你,我馬上就要搬家了。』『恭喜呀,搬到哪裡?』『搬到三號門裡,獨住。』『那怎麼可能呢,那裡住的是兩位大亨,是許先生和吳先生住在那裡。』『啊呀,你是耳聾了還是眼瞎的,你沒有看見黑烏鴉來叼共党,大奶奶來抓逃妾?抓走那幫小赤佬,趕走那條母狐狸,許先生就搬進四號門,吳先生搬進六號門,那三號門裡的房子就是我們耿家的!阿五呀,你也去想想辦法吧,搬到我住的二號門裡去,去和那老佛婆做鄰居,聞聞她的檀香味。』……」

  王先生打斷了朱老頭的話,他怕朱老頭又把閒話扯到別處去:「大家都聽見了吧,胖阿嫂的閒話洩漏了天機,可以斷定,這一場風波是為房子而興起的。他們為了房子便製造藉口,暗中告密,目的是把你們趕走,空出房子來讓他們分配,讓他們一家一院,實現多年的心願。據我所知,蔣仞山本來答應把四號門裡的房子讓給吳子寬,沒有想到卻被你們搶佔……」

  許達偉奇怪了:「房子是我家的,怎麼能由他們來分配?」

  朱老頭歎氣了:「達偉呀,有些話我說了請你別見怪。你爺爺當初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把那個萬青皮弄進來。你媽是個沒用的人,你爸又在海外,當時你年紀小,萬青田就想一手遮天,遮也遮不住,許家的事就是誰也不做主,誰也做不了主;許家的房子就成了公產,誰有本事弄到手就等於是誰的,勾心鬥角了幾十年。」

  「現在由不得他們了,這些房子要由我來管理,我要麼把它們拆光,要麼散給天下的寒士!」許達偉又激動了,「在座的都是寒士,將來的房子全是你們的,要把那些勾心鬥角、耍陰謀詭計的人統統趕出去!」

  「喏喏,你這話就遭忌了,所以人家要搶在前面把你趕出去!」王先生一語道破,說出了事情的癥結。

  史兆豐首先聽懂了:「噢,他們是想借李少波的手把我們趕出去。」

  「我還以為是李少波和馬海西爭風吃醋呢。」朱品又活絡起來了。

  馬海西對朱品白了一眼:「這事情我是有功無罪,不像你,要不是阿妹幫你的話,我們大概也會被鄉下人趕出去。你要好好地謝謝阿妹,人家是用性命救你的!」

  許達偉揮揮手:「嚴肅點,現在要研究對策,如何與這股邪惡的勢力鬥到底!」許達偉捏起了拳頭。

  「去找律師。」

  「報告學生會。」

  「早出晚歸,和他們打遊擊。」

  大家七嘴八舌。

  大家講的話都是靈機一動,許達偉也覺得是靠不住的,便轉身徵求王先生的意見。

  王先生毫不含糊:「現在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各自找地方暫時躲避。換句話說,就是讓他們趕出去。」

  「不行,我們不能後退!不能把房子拱手讓給他們,他們佔有的房子已經夠多的了,已經算不上寒士了;如果是把房子讓給阿五的話,我們都會舉手贊成的。」許達偉還是振振有詞地來宣揚他的主張,什麼住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

  我聽了只覺得牙齦癢癢,現在都是什麼時候了,你還來這一套,講什麼平等平均,給窮人分房分田,這本身就有點像共產黨,無怪要來抓你。老實說,我是主張第三十六計。

  想不到張南奎居然也很堅決,主張不走,實在有人來抓的話,就從化紙爐內鑽出去。我知道張南奎的心思,他是捨不得他的那個房間,那實在是個明亮、寬敞、潔淨、高雅的房間啊,窗明几淨,井然有序,兩盆蘭花正盛開著,香氣四溢。張南奎曾經對我講過,他一生一世只要這麼樣的一個房間,別無所求。

  王先生站起來了,講話是很有感情色彩的:「同學們,請聽我的話,也請你們相信我,我們萍水相逢,可我們心靈相通,相處得是很好的。再加上許達偉的父親是我的知音,也是我的老友,因此,我不能對你們的事情撒手不管。老實說,我也捨不得你們離開這裡,你們走了我們也會寂寞的。」王先生向朱益看了一眼,他說我們是包括朱益在內。

  朱益點點頭:「是呀,才熱鬧了幾天。」

  王先生接著說:「我也曾想過,不向邪惡的勢力低頭,和他們周旋到底。可我得到了十分可靠的消息,馬上要清鄉、清城,他們真的會把你們當作共產黨抓起來,他們抓不到真的就抓假的,假的充當真的請賞邀功,誰也不去分辨真偽,也沒有地方去講理。我估計,原來告發你們的人只是想要得到房子,不一定要把你們置於死地,可是,要把你們置於死地的人卻是不要房子的,要房子的人只能聽從于那不要房子的,這就使你們的處境變得十分危險。目前是一種非常時期,他們把你們抓起來以後可能不經審判,瞎來一氣!」

  史兆豐叫起來了:「會秘密處死的!」

  我們都被王先生說服了,一個個低頭無言。

  朱老頭為我們鼓氣:「君子報仇,十年不遲。你們先避一避,只帶隨身的東西,反正也快放寒假了,過了年再來看看,到時候,也許那個李少波早就逃之夭夭了……還有,阿妹可以不走,留在這裡看門,留在我們身邊。」

  大媽還要補充:「工錢飯食都由我們來付,我們家裡也想用個人呢。」說著便把阿妹摟到懷裡,像得到一個女兒似的。朱大媽有個兒子在上海,卻沒有女兒在身邊。

  許達偉說:「那也不必,我媽早就說過了,她要收留阿妹。」

  阿妹高興得緊緊地依著朱大媽,她覺得好人都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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