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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第三十回 人海揭秘

  王先生所以答應我們去打聽消息,因為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此人真實的姓名他根本就不知道,可是相互之間卻十分熟悉,並且引為知己。

  王先生患病期間,曾經住在博習醫院的頭等病房裡,他住的是二號房,一號房裡住了一位姓陳的,患的也是結核病,也是王先生的同學在替他醫。俗話說同病相憐,病友和旅伴是最容易談得來的,何況那位陳先生也不是一般的俗人,他瘦瘦精精,戴一副金絲邊的高度近視眼鏡。此人談吐高雅,博古通今,特別是談到歷代之興衰,宮廷之閑變更是滔滔不絕,好像是專門研究歷代的各種神秘事件。

  王先生有這位病友為伴,精神為之一振,知心的談論勝似盤尼西林。他們常常在醫院旁邊的一個小教堂裡散步,坐在長椅子上一談就是一個黃昏。

  久而久之,王知一發現這位病友自身也有點兒神秘,來探望他的人都是神色倉皇,垂手直立,喊喊喳喳地回稟著什麼事體。王先生也曾請教過這位病友的名字和職業,病友笑笑:「你就叫我陳某吧,我確實也曾用過這個名字,至於職業嘛……無固定職業,時時都在變化,也許有一天會和你一樣,寫點兒歷史或秘史之類的東西。」

  王知一不想多問了,也沒有多問的必要,反正這位陳某總是有些來頭,什麼來頭都一樣,與學問無涉。

  王知一和這位神秘的陳某在醫院裡相處了半年,縱論歷代興衰,交換各種書籍。待到陳某要提前出院時,兩個人還真有點難捨難分,好像還言猶未盡似的。臨行時這位只談學問,不談自己的陳某確實動感情了,他拉著王先生的手說:「你是我生平的第一個知音,可惜我們現在還不能同行,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同窗共燭,你寫《欲海通鑒》,我寫《人海揭秘》。你曾經問過我的姓名和職業,我沒有告訴過你,不過,憑你的洞察能力,你大體上也知道了我是做什麼的。我希望我能夠對你有所幫助,如果你有什麼難處,或者是碰到什麼秀才遇到兵的事情,儘管找我好了,不必客氣。」

  王知一確實也看出來了,這位病友的談吐和學識與他的身份極不相稱,這是一位掌握著党國機密或秘密組織的人。王知一對這一點並不介意,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反正是只與他談學問,不與他談機密。

  幾乎是一種靈機一動,靈光一閃,王先生為了替我們排難解紛,便突然想到了這位神秘的人,也許可以托這位朋友為這些學生幫幫忙,打探一點消息;即使幫不上忙,或者是打聽不出來也無所謂,為人謀盡力而已。王知一那時怎麼也沒有料到,這種事情是不好惹的!

  王先生記得那位陳某說給他的地址,到光華刻字店去找一個刻字的老頭,交給老頭一張紙條,要刻「陳某王知一」。

  王先生如法炮製,跑到光華刻字店遞給那老頭一張條子,要刻「陳某王知一」。那老頭只看了一眼:「明天上午來取。」

  第二天上午王知一去取的時候,那老頭卻把紙條還給他:「你把名字寫錯了,看反面。」

  王知一把紙條翻過來一看:「下午三點,在元大昌樓上見。」

  元大昌是一爿酒店,是一種只賣黃酒不賣菜的真正的酒店。下酒菜只是一些發芽豆、豆腐乾、辣白菜之類,間或也有一些提籃賣小盆葷菜,賣香煙、糖果、花生米的,那是外來的小販,與店無涉。

  元大昌賣酒的方式也很特別,櫃檯的後面有一隻大水缸,缸內滿貯著熱水,木制的缸蓋上有許多圓洞,洞中掛著許多鐵皮的酒筒,酒筒分半斤裝和一斤裝兩種,內裝燙熱了的蘇州甲仿。所謂甲仿就是甲級的仿紹酒,那時的酒廠很規矩,公開聲明,此酒是仿造紹興黃酒而製作的,不是真正的紹興酒。久而久之蘇州人也認了,就愛喝甲仿,那乙仿是燒菜用的。

  下午三點鐘是元大昌最熱鬧的時候,王先生一進酒店就感到兩耳轟鳴,透不出氣。這裡真正稱得上是烏煙瘴氣了,喝酒的人幾乎都會抽煙,煙霧和酒氣混合在一起,彌漫在那種關著窗子,沒有通風設備的店堂裡。喝酒的人都在談天說地,每個人都想提高嗓門讓別人聽見,結果是造成了一片巨大的轟鳴,誰也聽不清誰講了一些什麼東西。酒徒們就歡喜這種氛圍,一片混沌,天地合一,只管信口開河,不用擔心後果,因為誰也聽不清楚誰講了些什麼話,或者是誰也不想聽清楚誰講了些什麼東西。

  樓上算是雅座,稍許清靜一點。王先生上樓來時在樓梯口向四周稍一打量,便見靠南窗處有人轉身站起,摘下黑眼鏡對著王先生招手,正是陳某。

  陳某笑容滿面:「知一兄,想不到你還沒有把我忘記,我以為你對我這樣的人會敬而遠之的。」

  王先生也笑了:「既敬又為什麼要遠之呢。說實話,我是要向你打聽一點事情才來打擾你的。」

  「沒有關係,有事儘管說,但也不要馬上說,來來,先坐下來喝一杯。」陳某拉著王先生坐下來,那裡早就虛席以待,擺好了杯筷。

  陳某替王知一斟滿了一杯酒:「請吧,知一兄,這是上等好酒,剛剛開甏的。」說著,自己一飲而盡,又自斟自飲:「酒逢知己乾杯少,這是對我而言的。對你來說也許一杯就多哩。我從來不勸人飲酒,主張各人自便。飲酒是快樂的事,喝醉就痛苦了。」說著又自斟自飲,好像是一個幹煞酒甏似的。

  王知一平時也喝點黃酒,對開甏酒特別有興趣。黃酒是米制的,酒瓷口是泥封的。開瓷的時間長了就容易變味,變得稍有酸味。酒甏裡的酒都有沉澱,甏底的酒都是有些混濁,所以蘇州人都考究喝開甏酒,而把甏底的酒賣給人家燒菜去,很便宜。王知一嘗了一口這上好的開甏酒,就覺得很對口胃,但他還不敢開懷暢飲:「陳兄,承蒙不棄,臨別留言,我今天是有一點事情來找你的。喝酒嘛,以後再找機會。」

  「好吧,那就先說事,後喝酒,兩不耽誤。」陳某又是一杯下肚。

  王知一覺得也對,就把來意說了一遍。

  陳某停著酒,認真地聽到底:「知道了,這事沒有什麼了不起,今天來不及了,麻煩你明天再跑一趟刻字店,我會把一切告訴你的。」陳某把杯子舉起來:「好啦,事情談完了,該喝酒啦!」

  王知一也覺得該喝酒了,那開甏酒的香味是很誘人的。三杯下肚,舊話重提,兩個人又開始談論歷代之興衰,社會之發展。一個談欲海難平,一個談人海詭秘,酒酣耳熱,胡天胡地,嗓門兒逐漸提高,到最後誰也聽不清誰講的什麼東西。可是誰都覺得今天是大徹大悟,暢所欲言。

  陳某和王知一當時雖然喝得有點雲天霧地,辦事情卻是毫不含糊的。第二天王知一跑到刻字店時,那老頭對他講得清清楚楚,隻字不漏:「陳某寄語:務請諸生火速轉移,防止有人欲於非常時期邀功,無辜者亦可抓去充數。天下分合之際必有風雨雷電,諸生如坐待不如暫避。知一兄筆耕之際當注意勞逸,保重身體,吾去也,海天雲霧,後會有期。」刻字老頭像背書一樣,不增不減,隻字不漏。

  王知一明白了,陳某要走,時局將有大變,許達偉他們的處境十分危險。在這種緊要關口,如果有人能在城裡破獲一個共產黨的地下小組的話,肯定能官升三級,而且不會有人去查問,抓的人是真的還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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