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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第三十一回 最後的晚餐

  我們都像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等待著許達偉;他到上房和他媽商量去了,關照我們等他回來再決定去留。

  我們等待著,什麼事情也不做,這裡走走,那裡看看,好像要記住這裡的一草一木,以防日後忘記。

  我心灰意冷,渾身沒有力氣,好像剛剛踢完了一場足球,比分是零比五,輸得光光的。

  眼前的庭院,這個曾經花紅葉綠鳥雀鳴飛的庭院,好像已經變得滿目瘡痍。玉蘭樹的葉子落光了,常青藤只留下了黑色的藤蘿滿布在粉牆上面,兩堵牆像老人的一雙手,一根根的青筋都暴突在外面。我們進來的時候是暮春季節,轉眼已是霜雪遍地,總共還不到一年吧,賈寶玉在大觀園裡還沒有玩夠,我們到頭來都要搬出大觀園,可他在大觀園裡玩兒的時間比我們長得多呢!世界上所有的大園子和大房子都不能住,深宅大院裡的勾心鬥角都是短兵相接。還是我們學校裡的宿舍好,雖然上下鋪有點矛盾,卻誰也不想搶佔誰的鋪位。

  許達偉回來了,後面還跟著他的柳梅。他們兩個人的臉色都很好,沒有悲傷也沒有焦慮,柳梅的臉上還泛著紅潤,反映出心中的激奮。

  「你媽怎麼說的,有沒有什麼辦法?」我搶著問許達偉,看看有沒有某種轉機,從他們的臉色來看,好像另有生路似的。

  「沒有辦法,我媽也同意王先生的意見,趕快撤離。各位最好是明天一早便離開,我和柳梅已經雇了一隻小船,半夜裡離開蘇州。」

  我們一聽,泄完了最後的一點氣,阿妹流下了眼淚,掩面哭泣。

  許達偉把頭髮向後一甩,高高地舉起右手:「兄弟們,不要垂頭喪氣,我們這是暫時的撤離,不久的將來,我們還會回來,我們兄弟還會歡聚在一起。大家不要灰心,我也要為此而努力,這許家大院永遠是屬￿寒士們的!」

  張南奎擔心他的一家一當了:「那許多東西怎麼搬呢?」

  「只帶隨身的用品,其餘的東西暫時放在這裡。阿妹不走,我們的陳阿姨暫時也不走,幫助大家看著,萬一有什麼變動的話,可把東西搬到朱老頭家,替你們保管好,待到明年開學的時候再來取。」許達偉特別關照阿妹:「人家叫你搬你就搬,不要和人家去頂嘴。你不要擔心,我們兄弟八個,加上柳梅,我們九個人只要一個人能過海,你就不愁沒飯吃。對了,給我們準備最後的晚餐吧,要豐富點!柳梅,把我們家的幾斤黃酒拿來,大家醉一醉。」許達偉說得很輕鬆,他總是把事情說得那麼容易。

  這真是一頓最後的晚餐了,連柳梅在內是九個人。酒拿來了,陳阿姨也過來了。阿妹一面做飯一面掉眼淚,她幾乎把儲存著的食物全部拿出來了,桌子上的碗盆放不下,都疊在一起。

  馬海西用筷子敲打著碗盆:「大家今天要喝得爛醉如泥,醉到明年再醒過來,那時候,那些烏龜王八早已經爬到了東洋大海裡!」

  羅非居然也有想像:「最好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幹年。」

  我的心裡十分難受,因為我清楚地記得,阿妹第一天為我們做菜,我們八個人團聚在一起,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小社會竟然要解散,這到底是為什麼呢?這不是因為我們自己吵架,也不是因為房主趕人,而是一幫莫名其妙的傢伙來作梗,我們快活得手舞足蹈便踩著了他們的腳後跟。

  許達偉喝了一點酒,臉紅紅的,眼睛也是紅紅的,我知道,他要發表演說了。如果現在還不發表演說的話,那許達偉就不像許達偉了。

  「兄弟們,但願這不是最後的晚餐,但願我們今後還能團聚在一起。但願今後再團聚的時候,已經迎來了一個新的世界,新的社會。到那時,我們的小社會就不會受到大社會的襲擊。走吧弟兄們,暫時離開這個小社會,去改造那個大社會;離開這些可怕的大房子吧,這房子雖然美好,可是裡面卻充滿了陰謀詭計。我想把房子分給天下的寒士,看樣子,現在的寒士還沒有可能得到房子,因為還有許多不寒之士虎視眈眈地等在旁邊。等著吧,這一天很快就會來到的!……」許達偉的情緒高昂而且充滿了希望,照理說,這最後的晚餐應該是充滿了淒涼。

  徐永、朱品和馬海西都受到了鼓舞J又喝酒,又鼓掌,好像那一天已經到來,他們也已經凱旋而歸。

  張南奎的情緒灰透,一直是愁眉苦臉。我知道他的心情,他的潔癖使他無法再忍受學校裡的下鋪了,而且也無法再找到一個房間,像他現在的住所如此的窗明几淨、一塵不染。他每個禮拜要擦一次窗戶,廣漆地板不是拖的,是跪在地上用毛巾擦的;茶几上的盆花隨著節令而更換,如今的幾盆水仙正開著黃花呢。

  張南奎有點兒傻乎乎地問道:「大哥呀,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事呀,怎麼會成了共產黨的地下小組呢?」他平時埋頭抄手稿,有些事確實是不清楚的。

  史兆豐說:「做了什麼事呀,什麼事也沒人做,只因為我們住在這座房子裡。」

  「這是一座古怪的房子,它會孵出共產黨來的。」

  「古怪多,古怪多……」徐永唱起古怪歌來了:

  往年的古怪少啊,

  今年的古怪多,

  板凳爬上了牆呀,

  燈草打破了鍋。

  昨日走進城呀,

  看見那狗咬人,

  只許那個狗咬人呀,

  不許那人打狗。

  古怪多,

  古怪多……

  那時候,差不多的學生都會唱這首歌,我們跟著唱,越唱越起勁,故意重複那句狗咬人和人打狗,是故意唱給隔牆的吳子寬聽的。

  柳梅不知道我們的用意,說:「大家輕點,別給隔壁的那個老狐狸聽見。」

  史兆豐哈哈大笑:「就是要他聽見,讓他知道,共產黨的地下小組就在他的身邊,總有一天要給他點顏色看看的!」

  我倒也同意史兆豐的意見,要麼我們索性成為共產黨,要麼是共產黨早些來,共產黨來了分房產,分田地,一人幾個平方米,誰也不得多占,你吳子寬不僅不能占我們的房子,你那房子還要分給我們一點!

  這一頓最後的晚餐吃到很晚很晚,吃完了以後大家也不睡,忙著收拾隨身所帶的行李和書籍。各人的去處各自解決,這一次我小弟也無能為力了。

  羅非和徐永很方便,仍舊回到大學的宿舍裡去,大學裡比較自由,宿舍的房間是出租的。我們三個中學生回不去,準備通過同學到一所私立學校裡會混幾天,那裡的宿舍沒有舍監管理,多住幾個人無所謂,只是那窗子上沒有玻璃,下雨天有點兒漏。馬海西和朱品根本就不想回學校,說是到一個朋友家去住到過年。春天噪呱著飛來的一群鳥,被災難驚得各自分飛了。

  許達偉飛向何方誰也不知道,他悄悄地對我說:「夜半一點鐘以後你在門口等,送我下碼頭。」

  我點點頭,立即猜到他們要到西山去做教師了,他把做教師也看作是志在千里,是有所作為。他曾經和我說過多次要到西山去做教師,還問我去不去,高中生去當小學教員總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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