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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二十九回 欲海通鑒

  凡是住在許家大院裡的人,除掉我們弟兄們之外,好像人人都有些來歷,都有一些光榮、不光榮,或者自認為很光榮,別人認為很不光榮的業績。

  王先生的來歷我們是在若干年後才知道的,在那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期間,王先生不得不老實交代的時候才知道的。王先生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大時代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王先生名叫王知一,他舉一反三,很有才氣。他在「天雨詩社」裡年紀最小,詩寫得最好,曾經出過兩本詩集。後來突然江郎才盡,一首詩也寫不出來,他說是詩神突然離他而去,實際上是一位美麗的女詩人把他拋棄。他從詩霧騰騰的浪漫世界裡清醒過來了,轉而面向實際,一頭埋進故紙堆裡,研究古籍。他通讀二十四史和百家雜記之後忽然有所發現,發現人類的歷史是由人類的欲望譜寫的,紛壇繁複、轟轟烈烈的歷史變遷,原來只是人們欲望的體現。人的性欲、食欲、物欲、權欲、榮譽欲、佔有欲……驅使著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如果沒有性欲和食欲,人類就不會衍生和發展;如果沒有物欲、權欲、榮譽欲和佔有欲,那些你死我活的紛爭就能平息。他發現用此種觀點能解釋歷史上所有的事件,從部落之爭直到資本主義,而且可以預見苦行主義、禁欲主義,各種各樣的烏托邦肯定是要失敗的。

  王知一不寫詩了,他用人欲的觀點來寫點兒小文章、小故事之類發表在報屁股上面。想不到此種文章卻受到了攻擊,有些思想激進的人用勞動、鬥爭和生產發展的觀點來批駁王知一。王知一當時不知道這些觀點的來慶,便冷嘲熱諷地著文反擊,說這些人是把屁股和頭腦錯了位,顛倒了因果關係。如果沒有食欲的話,人們何必去勞動呢?如果沒有權欲和佔有欲的話,人們又何必去爭鬥呢?生產的大機器完全是以人的欲望為原動力。也許是受了什麼欲望的支配吧,王知一決定用畢生之精力來寫一部通史,名之曰《欲海通鑒》,用人的欲望來解釋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說明人類因欲望而發生、發展,又因為欲望的無窮盡的膨脹而導致毀滅。

  歷史學家說王知一是個怪物,而且不自量力。許春葳和王知一本來就是至交,他慧眼識英雄,認為王知一是跳出百家之外而自成一家的奇人,決心支持他完成這一偉大的事業。他把王知一請到家中來住,讓他使用許家所有的藏書,而且和收舊書的朱益老頭住在一起,兩人可以相互幫助,相互得益。朱益老頭也是個奇才,他精通版本和目錄,幾乎知道各種有價值的古籍都在哪裡。王知一只要開出一張書單,朱老頭就能把他所要的書送到案頭。

  王知一在五號門內一住就是十五年,晚間閱讀,白天著述,孜孜不息。他寫作都是用毛筆,蠅頭小楷,一絲不苟,只是在午後或黃昏時拉拉二胡,或者是和朱老頭下兩盤棋。他曾因伏案過久,缺少運動,身體虛弱,受到了肺結核的侵襲,可是卻被他的一位同學,一位在天賜莊博習醫院工作的醫學博士,用盤尼西林救出了虎口。也可能還沒有全好,我們在清晨和深夜時還聽見他輕輕地咳嗽。

  王知一和我們特別親近,更把徐永看作是他的徒弟。我發現有些老人見到年輕人時就皺眉頭,好像有什麼地方看不慣似的。可有些老人見到年輕人時就高興,可能是看到年輕人時就想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吧,他們年輕時也許是和我們一樣,也是歡喜和許多朋友在一起,吹拉彈唱,成立什麼小社會,夢想著做一番事業。

  王先生住在隔壁的樓上,我們每天從後窗中可以看到他家的走廊,甚至可以看到他家起居的情況,好像是住在一起似的。可我們從未到他的樓上去過,連徐永也沒有去過,下棋、拉二胡等等,都是在樓下,在朱老頭的家裡,用朱老頭的話說,就是不要去打擾王先生,讓他專心一意地寫東西。

  為了尋求幫助與合作,我們只能來打擾王先生了。許達偉很懂禮貌,見到王先生便道歉:「請原諒,我們打擾了您。」

  王先生見到我們十分高興,連忙放下手中的筆:「哪裡哪裡,說老實話,寫不出來的時候倒希望有人來,特別是希望像你們這樣的小朋友來,談談說說,陶然忘機。嬌嬌,快點來,徐永叔叔來了。」王先生的小女兒嬌嬌,和徐永、阿妹玩得很熟,經常纏著父母,要找徐永和阿妹。

  嬌嬌聞聲而來,手中拿著一隻草做的螳螂,說是阿妹做給她的。

  王先生十分稱讚:「你們看,這阿妹的手多巧,農家的孩子比城裡的孩子有自立的能力,連玩具都是自己做的……噢,對了,近幾天怎麼不聽見你們吹拉彈唱呢,是要大考啦?」

  許達偉咬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王先生,不瞞你說,我們遇到災難了,可以說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所以特地來向您請教的。」

  王先生驚愕了:「你們有什麼災禍呢,災星從來不墜落在校園裡。」

  「是的,正因為我們沒有住在校園裡,而是住在這麼個充滿詭秘的大院子裡。」許達偉把事情的原委詳細地對王先生說了一遍。

  王先生一聽,就為我們擔憂了:「不會吧,你們算是什麼共產黨呢……警察已經來過了……柳梅的事情是否與此也有聯繫?」王先生沉吟著,低著頭喃喃自語,跟著便抬起頭來問道:「你們作何打算呢?」

  我只好把如何拉繩、關門、爬牆頭的打算說了一遍,越說越覺得是一場中學生的遊戲。

  王先生倒沒有笑話我們:「有一些應急的措施也好,但也不能解決問題。他們憑什麼說你們是共產黨的地下小組,去告發你們的人又是誰,告發你們又是什麼目的?要抓你們的是什麼機構?那個賈大奶奶又為什麼要打柳梅?要把這些事情都弄清楚,然後才能確定怎樣來應付當前。」王先生好像老師講課似的連續提問,問得我們都目瞪口呆,答不出來。

  「這樣吧,我們去找朱益商量商量,他是許家大院的老住戶,知道大院裡的各種關係,也許他能為我們回答幾個問題。」

  朱益老頭也回答不了王先生提出的問題,倒是能提供我們一條逃跑的捷徑,說是用不著爬牆頭:「來來,你們跟我來,讓你們來看一個所在。」

  朱老頭領著我們穿過東面的空地,來到高牆的腳下,那裡有一座小事似的建築物,上面有一扇鐵門,是用鐵閂閂著的。拉開鐵門便是一個空洞,通到圍牆的外面,只須貓著腰就能鑽出去。

  我在圍牆的外面就曾見過,這裡是個化紙爐,還有個小小的煙囪管豎在圍牆的上面。老年間人們敬惜字紙,決不能把有字的紙踩在腳下,更不能把字紙丟到糞坑裡,如果有誰用字紙作便紙,那就要遭天雷劈,因為字是聖人造的,字句是聖人的語言,是糟蹋不得的。大戶人家為了積陰德,常在圍牆上造一個字紙爐,上面用磚刻「敬惜字紙」四個字,希望左鄰右舍都把字紙燒化,使其潔淨歸天。許家大院裡的人為了燒化方便,就在牆內開了個門,拉開鐵門就能把字紙拋進爐內。現在的字也不是聖人造的了,字句更加不是聖人的語言,什麼狗屁文章和下流語言都可以印在紙上面。人們再也不敬惜字紙了,那化紙爐也就成了歷史的陳跡;陳跡也有用處,它可以幫助我們迅速地逃離。

  我們對王先生和朱老頭都很感激,有了這些好人的關照,我們的心情好像都寬鬆了一點。

  王先生並未寬鬆,他對這些事情頗有經驗,年輕時他也曾被當局追捕過,懂得主要的問題是弄清來龍去脈,然後才能決定進退。

  王先生好像已經把我們的事情當作他自己的事情了:「好吧,你們先回去,日夜防著點,我想辦法替你們去打探一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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