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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萬青田隨即編造了,他編造謊言熟練得和說真話是一樣的,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和假的沒有任何區別:「啊呀,大少爺,你恐怕還蒙在鼓裡呐,有人到特警隊去告了狀,說你們兄弟們是共產黨的地下小組,過的是共產主義生活,共產共妻……」

  「還要睡我家阿妹。」胡媽插了一嘴。

  「別岔嘴,你家阿妹是另外一回事,等會兒再說。」萬青田對著胡媽揮揮手,封住了她的嘴,「還有那個柳梅,我早就對你說過,她本是賈伯期先生的小妾。賈先生去世以後,賈大奶奶一直在找這個人,說她卷走了賈伯期先生所有的美鈔和黃金……」

  「胡說!」許達偉十分氣憤。

  「管它是胡說還是漢說……」萬青田篤篤悠悠,陰陽怪氣,「反正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賈大奶奶知道了柳梅住在我們這裡,便叫人向我傳話,要我們趕快把柳梅交出去,否則就要不客氣!誰都知道,賈大奶奶是個有名的雌老虎,打人罵人都會,她的父親當年開香堂,收徒弟,徒子徒孫滿蘇州,她要是發起虎威來,准能把個許家大院鬧得翻天覆地!還有……大少爺,你聽了也別動氣,你也知道,賈家和許家實際上是一家,賈伯期先生和你爸爸是親兄弟,是給賈家承嗣的。所以賈大奶奶罵你是言生,居然要和親叔叔的小老婆結婚,是亂倫,她要叫人寫一千張『黃陰』,貼滿蘇州的大街小巷,弄得你沒臉見人!」

  所謂「黃陰」或「黃鶯」就是中國古老的大字報或小字報,是寫在一種黃紙上,到處張貼,專門揭發別人的隱私以製造某種邪惡的輿論。「文化大革命」中的大字報,和我們古老的文化垃圾是一脈相承,並發揮到登峰造極。

  許達偉聽了以後血都湧到頭上,臉通紅,氣短急:「我……我抗議,這簡直是對人的侮辱!」可憐的許達偉連抗議二字都用上了,這裡又不是開會。他可以面對著千百人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可在流氓和什麼雌老虎的面前卻是束手無策的。

  萬青田暗中發笑,這大少爺到底嫩著呢,可他卻裝出悲天憫人的樣子:「哎呀,你抗議有什麼用呢,只有想辦法來化險為夷。我人微言輕,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有去請子寬先生幫忙。吳子寬先生是李少波的父輩,李少波是上校參謀,他可以在特警隊方面疏通關節,所以我才和吳子寬先生一起到李少波家裡去,羅小姐見到過我們,可她不知道內中的實情。」

  許達偉聽了這一派謊言,倒也信了,是的,羅莉是看到萬青田和李子寬一起去的:「那……那你對抓逃妾的事情怎樣處理呢?」許達偉反過來要求萬青田辦事了。

  萬青田沉吟著:「是呀,我們正在商量呢,賈大奶奶不是要人,而是要錢……」

  許達偉脫口而出:「花點兒也可以。」他一心一意只想保護柳梅。

  胡媽一聽就熬不住了:「大少爺,你們還有錢要花呐。」

  「什麼錢?」

  「啊呀,你還不知道嗎,你的把兄弟朱品,就是那個會畫像的朱先生,他假裝替我家阿妹畫像,在東廂房裡把阿妹的衣裳脫光,睡了我家阿妹。阿妹氣得要上吊,她的婆婆也知道了,要帶人進城鬧事,我們鄉下人也不是好欺的!」

  許達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哪有這種事體,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呢?」

  「等你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他們最近就要搖五條船,裝五十個人來。船就靠在照壁牆邊的水碼頭上,五十個人上岸來抓人,抓不到人就上屋揭瓦,拆牆頭,這是我們鄉下的規矩,拆房子!」

  「別胡來!」許達偉大喝一聲。

  胡媽也不在乎什麼大喝了:「別來?」胡媽諱「胡」字,只說別來,「別來當然可以,那就要給她十畝田,外加三間房子,要蓋瓦的。」胡媽見大少爺怕事,要價馬上看漲,及時地添上了三間瓦房。

  「這……算什麼呢?」許達偉簡直摸不著頭腦了。

  「算是娶我家阿妹為妻、為妾、做小,做啥都可以,他朱先生高興就去住,不高興就隨她去。」

  「算是結婚?」

  「也不一定,這叫外室,許家的上兩代人中也曾經有過的。」萬青田補充解釋,暗含嘲諷的意味。

  許達偉把手一揮:「不行,這不可能!一個錢也不給!」

  「他們要來拆房子的!」胡媽死扣住拆房子,這是她的殺手鐧。

  許達偉把檯子一拍:「讓他們拆吧,拆光了倒也安靜,許家的房子太多,夠他們拆一年!」

  胡媽聽了倒也愣了,是呀,許家的房子太多,拆掉三兩間也不在乎。鄉下人的閒空又不多,冬天要罱河泥,開麥溝。何況那些拆房子的人圖省力,開始就會拆最前面的房子。前面的破一號是阿五夫妻兩個住的,還有五個小頑皮,如果要拆他們的房子的話,阿五會拿起殺瓜刀來拚命的!胡媽沒有主意了,拿眼睛直乜萬青田,要他出主意。

  萬青田只當沒看見,那副撲克面孔是沒有表情的,誰也別想在他的臉上看出虛和實,是和非。

  費亭美一直坐在那裡抽煙,今天是她把萬青田和胡媽找到書房裡來的。她沉思默想了三天三夜之後,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到了轉折點。她不能再坐軟席臥鋪了,青春已逝,美色凋零,列車已經到了終點,她必須下車自己步行,自己動手來處理各種事情。她要像許春葳那樣,坐在書房裡吩咐下人,發號施令:「胡媽,冤有頭,債有主,這事情和我們許家沒有關係。朱先生到底有沒有姦污你家阿妹,到底是怎麼回事體,要去問朱先生,問阿妹,要你起勁的啥呀,你想挑撥是非?要是鄉下有人上來拆房子,我就叫你跟著他們的船,回你的老家去!」費亭美是生平第一次,講話如此的著力。

  胡媽嚇了一跳。

  萬青田的撲克面孔上也有表情了,那表情是一個愣怔。他第一次聽到費亭美自己有了主意,他在背地裡從來都把費亭美叫作費癡美。

  胡媽倒真的慌了,拍手頓腳,眼淚鼻涕:「冤枉啊,我也是為許家好,許家就是我的家,我為啥要挑撥是非……」

  許達偉對胡媽的這種伎倆十分討厭:「好啦,好啦,你不挑撥是非就不許你散佈流言,讓我去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費亭美點點頭:「是的,應該去把事情弄弄清楚,不能聽任別人說東道西。」她的話中是有話的。

  萬青田沒有說話,他已經感覺到,這個費癡美可能要醒過來了,一切要辦的事情都得加快點。費亭美要醒來,許達偉要長大,醒來的獅子長大的豹,都是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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