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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叫吳子寬?」

  「對對,李少波總是叫他吳老伯,好像是少波的長輩。這老頭最近常到我家去。星期二的晚上,我從外面跳舞回來,又看見這老頭和你們大院裡的那個……我去跳舞的那天晚上也見過的,你們叫他三舅……」

  「萬青田,綽號萬青皮。」

  「可能是的,那人的臉色很難看,有點像個青皮流氓。他們三個人坐在客廳裡商量什麼事,見到我進去便東拉西扯,談談天氣。我推說上樓換衣服,從樓梯口轉到了屏風的後面聽壁腳,因為我感覺到他們有什麼事情背著我,當我進門的時候也似乎聽見他們提到過許達偉。

  「果然不錯,他們要對許達偉下毒手,說什麼許家大院裡有共產黨的地下小組,許達偉是頭頭,你們是外圍。說那個漂亮的女人,那天舞會上的皇后……」

  「柳梅。」

  「是的,說柳梅是個逃妾,卷走了大量的美鈔和黃金,躲在許家大院裡,他們要抓共黨,抓逃妾,可以邀功,可以得錢,可以把共黨的小組搗毀。」羅莉用很快的速度,很簡短的語言說清了事情的原委,「你快走吧,快回去通知許達偉,要防止他們馬上下毒手!」

  馬海西呆住了,站在那裡不進也不退。羅莉向他靠近了一點,推推他的肩膀:「快走呀,呆在這裡作啥呢?」

  馬海西乘機抓住了羅莉的手:「謝謝你,羅莉,謝謝你冒著危險來告訴我這麼重要的消息。這說明我們到底是同學,而且曾經有過那麼深深的情誼……」馬海西的聲音有些顫抖了:「羅莉呀,我們的愛情是永遠地結束了,可友誼卻是長存的,希望我們都能把我們的初戀永遠地、深深地銘刻在心裡。永別了,親愛的羅莉。」馬海西放開了羅莉的手。

  想不到羅莉卻被馬海西這一番並不高明的臺詞深深地感動了,敞開了大衣抱住了馬海西:「海西,請原諒我,是我對不起你,我們好來好散,把高興的事情永遠記住,把不高興的事情永遠忘記。」

  沒有出息的馬海西,他在女人的面前是不能自拔的,他乘機抱緊了羅莉,吻著她,同時情不自禁地把他那冰涼的右手伸到羅莉滾熱的胸前。

  羅莉也沒有拒絕,只是說:「快些,我最後讓你一回。」

  我們三個伏在瓦礫堆上的阿木林當時不可能知道這一切,遠遠看去;只見體育場的中央有兩個黑影合在一起,久久地不肯分離。該死的馬海西熱昏了,竟然把兄弟們的寒冷和許達偉的危險都忘在腦後。

  第二十五回 良宵苦短

  當我們三個小兄弟伏在體育場的瓦礫堆上喝西北風的時候,馬海西正緊緊地摟著羅莉,那許達偉正依偎著柳梅在樓上喝黃酒呐!

  柳梅受了五號門裡朱益老頭的影響,朱老頭說,喝一點黃酒可以活血生精、驅寒健胃,所以在晚餐時柳梅總要讓許達偉喝一點黃酒。許達偉也認為喝黃酒很有詩意,勝過喝白蘭地。他記得白居易那有名的詩句:「綠蟻新釀酒,江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是的,外面的天氣陰沉寒冷,正是那種欲雪天,這時候室內的盆火熊熊,手舉一杯,依偎著火盆,依偎著戀人,對飲低唱,共度良宵,人生更有何求?

  許達偉和柳梅對飲著,他們沒有低唱,而是在商量,在構築著美好的明天。自從他們在飯桌上宣佈結婚之後,在愛戀之餘便經常討論這一點。本來,柳梅有一個非常現實的想法,希望許達偉和她一起到美國去。柳梅到美國繼續讀大學,許達偉去攻讀碩士學位,只等那位艾德琳女士一到,他們便遠渡重洋,離開這苦難的國家和沉淪的土地,去尋找新生活,開創新天地。到時候,兩個人緊緊地依偎在甲板上,看那廣闊的天空和藍色的海洋,看那自由的海鷗在天際翱翔,把一切煩惱、屈辱、卑鄙和各式各樣中國人所特有的陰謀詭計統統拋在那一望無際的大海裡。可那充滿幻想的許達偉卻對這個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計劃不同意,他曾經對柳梅說過:

  「親愛的,我們兩個總不能一生一世都睡在床上,抱在一起,總要有所事事,有所作為,為誰而作,為何而為呢?你把一切都獻給了我,這就使我更加有力量、有勇氣去為博愛平等自由而奮鬥!美國是一個很美麗的國家,生活也是很富裕的,可那裡沒有我們的父老,沒有祖祖輩輩生我養我的土地;那裡的土地也很富饒,但它終究不是我們的,到時候我們會天天吟詠:『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許達偉不肯離開這個苦難的國家和這塊沉淪的土地,但他也不願投向「山那邊」,他認為國共兩黨的戰爭都只能給人民帶來災難,最好的辦法是興辦教育和實業。這種想法也不是許達偉所特有的,那時有很多人都主張教育救國和實業救國,許達偉覺得二者都好,所以把它們加在一起,其實他也沒有好好地研究過,到底如何去發展教育和興辦實業。世界上的事情也真奇妙,真正把什麼事都研究透了的人倒反而什麼事情也不敢做,只有那些一知半解,朦朧憧憬著某種正義事業的人才能勇往直前。

  自從有了柳梅之後,許達偉的志在千里便從空中樓閣變成了地上的桃李,也許是受了葉聖陶和陶行知的影響吧,他想帶著柳梅到蘇州的鄉間去當一名小學教員。他憤世嫉俗,嚮往鄉間的純樸與自然。夫妻兩人都去當教師,可以廝守在一起,與世無爭,與世隔離,教育救國也是有所作為,也是志在千里,那比當一個縣長要清高些。他有個朋友家在太湖中的西山,那裡氣候宜人,花果遍地,楷杷、楊梅、橘子、桃李,一年四季不斷頭。那裡的農民有古風,婚喪喜慶,四時八節都是忘不了老師的。

  柳梅也覺得這個計劃很美,那種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正如一首歌曲裡所唱的:「你把花兒栽,我把魚兒養,那樣甜蜜的好時光……」她自小生長在太湖的邊上,童年的生活給她留下了十分難忘的印象。可借她那回到太湖之濱的媽媽已經去世了,要不然的話,見到女兒帶回這麼一個英俊的女婿回來是會笑得合不攏嘴的。人在大喜大悲之後最容易想起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童年。十裡洋場上的風浪她已經受夠了,何必再到萬里洋場上去冒險?

  柳梅和許達偉的商量當然是沒完沒了,他們喝著黃酒,設想著將來要有怎麼樣的一座房子。這房子要小,但要明亮,要有充足的陽光,那陰沉沉黑壓壓的大房子實在是住夠了。那房子最好是在樹林間、池塘邊,離開村莊遠一點……

  馬海西和羅莉的擁抱當然是短暫的,時間長了有危險。馬海西一放下羅莉之後便飛奔到我們的面前:「快快,快出來,有危險!」

  我們嚇了一跳,以為是被「敵人」發現,從瓦礫堆上連跑帶滾地滑下來,齊集到馬海西的面前。

  馬海西比我們還要緊張,跑得說不出話也透不出氣:「快回去,他們要抓、抓共党,許達偉,柳、柳梅都有危險!……」馬海西氣急敗壞,結結巴巴地把事情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往回奔,好像有一隊憲兵已經在向許家大院進軍!

  我們三個人小跑著進了許家大院的石庫門,進入備弄時速度也沒有放慢,使得那黑黝黝的狹弄中充滿了急促而又恐怖的腳步聲。

  我們不顧陳阿姨的攔擋,徑直闖到柳梅的樓上,樓梯和樓板上的腳步聲驚動了那一對被醇酒和幻想陶醉了的鴛鴦。

  許達偉聽完了馬海西的敘述之後怒不可遏,拂袖而起:「豈有此理,那個李少波是個什麼東西,他憑什麼說我們是共產黨?為了私怨,為了私利,竟然可以無中生有,可以隨便地置人於死地。老實說,我同意共產黨分房產,分田地,那是人人平等,是住者有其屋,耕者有其四。可我不同意他們的階級鬥爭和鐵的紀律,人們除掉要平等之外,還要自由與博愛。我這能算是共產黨嗎,平等的概念也不是共產黨所特有的……」許達偉慷慨激昂。

  柳梅拉住了許達偉的手:「別天真了,達偉,他們要抓你們是本意,至於你們是否是共產黨只是個藉口,用不著去辨真偽……倒是有一點,海西,他們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是的,他們怎麼會知道的?!」許達偉驚惶了,這比抓共黨還要可怕點,他坐監牢不礙事,柔弱的柳梅是受不起驚嚇的,「快說呀,海西,他們怎麼會知道的?」

  「我……我也不知道。」馬海西支支吾吾的。

  「你沒有問嗎?」許達偉跺了跺腳,責怪馬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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