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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馬海西聽了十分得意:「那,為了自由,為了羅莉,我情願戰死在冰天雪地裡!」他可能還記得那封倒黴的信「羅莉,你在哪裡?」

  史兆豐歎了口氣:「慢點,這第二和第三種可能就不那麼美妙了,這種並不美妙的可能性確實也是存在的。你想想看,羅莉是個傻乎乎的輕骨頭,她和李少波一親熱就會忘乎所以,或者是受李少波的誘騙,說出她和你馬海西也曾經抱在一起,她身上的這個地方你也碰過的,那個地方你也摸過的。李少波一聽醋性大發,拿起手槍來要斃羅莉,逼著羅莉寫信給你,約你晚上在體育場見面,在黑暗之中抓你,打你,幹掉你,什麼事情都會發生的!」

  馬海西愣住了:「沒有那麼嚴重吧,我和那個李少波並無深仇大恨,說起來是他從我的身邊搶走了羅莉,而不是我搶他的。」

  史兆豐嘖嘖嘴:「哎呀,你不懂這種人的心理,他們的妒心重,醋心重,誰和他的女人睡過覺,誰就是他的仇敵;他們可以睡幾十個女人,卻不許別人碰他的女人一個指頭,男人對女人,公猴對牝猴都有一種獨佔的心理。」史兆豐怕我們不相信,還特地講了一個師長打死一個大學生的故事,也就是因為那個大學生曾經和他的四姨太有過染指。這個故事有名有姓,是聽他的哥哥講的,不是寫小說的人編造出來的,因為那時的言情小說裡這一類的故事很多,都是一個軍閥,一個女學生加一個小白臉。

  我雖然不相信小說裡的故事,但我覺得這樣的可能性確實是存在的,問題是要看馬海西和羅莉到底有沒有發生過能引起李少波妒火中燒的事,如果沒有的話,羅莉的骨頭再輕也不會去編造謊言來損害自己的貞潔。我追問道:

  「海西,說真的,你和羅莉除掉那個倒黴的初吻之外,到底有沒有發生過其他的事體?現在不是開玩笑了,是性命攸關的!」

  馬海西支支吾吾的:「我……我在她的身上摸過,在她的胸部摸過兩回,想要進一步,她沒有同意。請你們不要嘲笑我,我不是個君子,怎麼也抵擋不住她那肉體的誘惑力,一心想佔有她,不顧一切地追求她,也原諒她的一切,我無力自拔啊,小弟!」馬海西低下頭,把雙手插在頭髮裡,痛苦已極。

  我覺得事情有點兒嚴重了,史兆豐所說的那第二種可能性完全是存在的,體育場的相會暗藏著殺機:「海西,你不能去。」

  史兆豐也同意:「是的,不能去。不管他們的用意如何,你都不能去,也不必去。你和羅莉的恩愛已絕,她已經成了李少波的小妾,因此你對她就不必存在妄想,也沒有必要去為她的危難仗義。」

  馬海西也點點頭,一會兒卻又把頭抬起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萬一她是不忘舊情,約我私奔呢,那我不僅是白白地錯過機會,也辜負她的一片好意。我……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我和史兆豐相互看了一眼,覺得這事倒有點為難,誰能斷定呢?也罷,既然馬海西有情,我們也不得無義。

  「好吧,你去,我們跟在後面,不,事先埋伏在體育場東面的瓦礫堆裡。如果發現來者不止羅莉一個,那就說明事情不妙,我們高喊一聲,你就及時開溜;如果他們趁你和羅莉談話時從外面沖進來,我們便一聲發喊,一方面是嚇他們,一方面是通知你,到時候能否逢凶化吉,那就靠我們的眼睛,靠你的腿了。」我不知道哪裡來的智慧,一口氣說完了我的妙計。

  史兆豐和馬海西聽了都很同意,馬海西的目光裡還充滿了感激:「謝謝你,小弟,你們自己也要當心點,請張南奎也去,人多勢眾些,還有,你們每人都帶一根鐵棍什麼的,作為防身的武器。」

  馬海西的事情把我們弄得很緊張,也很有點刺激性,連張南奎一聽也來勁,覺得這事情有點像快客行徑,他常替那個寫武俠小說的作家抄文稿,對行快仗義的事情最感興趣。他還埋怨我們,說我們以前有事都不叫他參加,把他撇在一邊。冤枉,我們是想讓他多抄點文稿,多賺點錢。

  到了星期五的下午,我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借了一個五節電池的大電筒,必要時可以像探照燈似的射到對方的臉上去。史兆豐從家裡拿來一把「軍人魂」,刀一出鞘便寒光閃閃。張南奎還做了一個飛鏢,實際上是在尖刀的後面系了一方紅綢而已。我只是找了一根木棍,壯壯膽罷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真正要打仗是敵不過人家的槍子兒的。

  那時候的蘇州體育場是個偏僻冷落的地方,圍牆倒塌,四周都是瓦礫。白天常有幾個足球愛好者在那裡自我娛樂,晚上是荒涼陰森,漆黑一片。偶爾有幾個膽大的夜行者從體育場抄近路,不時傳出有人被「剝豬玀」的消息。

  根據擬定的方案,我們三個人提前進入陣地,伏在體育場東面的瓦礫堆的凹塘裡。馬海西準時于七時十分從北面的一條弄堂裡走出來,慢慢地向體育場的中央走去,不能走得快,要看好對方,即使沒有什麼異常,也要與對方同時到達體育場的中央。

  冬日的七點天色已經大黑,但也不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雖然沒有月亮,但那燦爛的群星也能投下一點微弱的光。那時候我們的目光銳利,能有一點星光便能辨別物體,何況那體育場十分空曠,一個人的身影老遠就能看見。

  羅莉和馬海西都十分準時,七點十分,從南北兩邊同時出現了兩個人影,不用說,由北向南的是馬海西,由南向北的是羅莉。我們三雙眼睛都盯著南面,看著羅莉的身後,如果羅莉的身後出現人影的話,我們便要用電筒照射,同時大聲發喊,叫馬海西開溜。

  兩個冤家的身影漸漸地靠近了。體育場的四周,包括體育場外的五卅路上都是空蕩蕩的,別說是人了,連一隻可疑的黑影如貓狗之類都看不見,只有那呼嘯的寒風吹得我們渾身冰涼,吹得我那本來就很緊張的心在顫抖。

  馬海西慢慢地向體育場的中央走過去,他也是個怕死鬼,心跳得比我們還要快一倍。他在開始時是把右手插在褲袋裡,袋裡有一把大折刀,那是準備自衛的。慢慢地向來人靠近時,看出了是羅莉的身影,而且是四下裡無人,又不見我們有什麼動靜,他簡直忘乎所以了,肯定是羅莉約他來幽會的。當離開羅莉還有幾十步的時候,馬海西把手從褲袋裡抽出來,張開雙臂向羅莉撲過去,一把抱住羅莉,輕輕地喊了一聲:「親愛的……」這動作是下意識的,馬海西事先並未有如此非分之想,是沉積在腦海裡的一種強烈的欲念突然破壁而出,不聽指揮。也不知道有多少晨昏長夜了,馬海西焦急地等待著這麼一個瞬間,想像著有這麼一個愛得可以燃燒的機會,現在燃燒了,管它是否是在體育塌的北風裡。

  羅莉居然也沒有拒絕,反而敞開狐皮大衣把馬海西裹在懷裡。

  我們伏在瓦礫堆上的凹塘裡。看著兩個人影合而為一,看看四周又無險象,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這短命的羅莉是約馬海西幽會的,何必拿我們來開玩笑呢。緊張的心情一消失,就覺得冷得實在受不了,磚頭瓦片擱痛了膝蓋,劃痛了手皮,這兩個人抱在一起了,你等唄。

  馬海西在羅莉那溫暖而有異香的懷抱裡魂飛魄散了:「親愛的,跟我走吧,我們一起渡過長江,參加革命,在自由的天地裡雙宿雙飛,李少波的魔掌伸不到那裡。」

  羅莉突然震動了一下,把馬海西從懷裡向外一推:「你!果然是共黨。」

  「什麼,我……不是的,我是為了你,為了你,我可以跟著你走向天邊!」馬海西有點察覺了,這羅莉和革命是完全不搭界的,革命者只能穿土布,啃窩頭,住在窯洞裡,哪有花園洋房、狐皮大衣和白蘭地?

  「海西。」羅莉裹緊了大衣,和馬海西拉開了一點距離,好像馬海西的身上已經有了一點匪氣,「你不要存在什麼幻想了,我和你是走不到一起去的,可我們也曾經有過感情,決不能見死不救。我約你黑夜相見,不是為了別的,是冒著極大的危險來告訴你們,特別是通知許達偉和柳梅,叫他們趕快離開蘇州,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否則將會有極大的麻煩甚至有生命的危險!」

  「為啥?!」

  「為啥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你們大院裡的那個穿長袍的老頭,姓吳的,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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