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四一


  朱品驚呆了,他畫過職業的裸體模特兒,同班的女同學也曾經裸體坐在他的面前。女模特有一種茫然的職業的感覺,女同學有一種故作藐視世俗的氣息,都像是被外科醫生解剖過的軀體,和藝術的欣賞,和情欲似乎都沒有多大的關係。阿妹的裸體簡直是一尊用琥珀雕成的藝術女神像,散發出絢麗、晶瑩的光輝,而且還看得出情火與熱血在皮層下奔流。

  朱品被阿妹的玉體陶醉了,這種陶醉主要是藝術的美感,情欲的騷動被對藝術的誠摯的追求擠到了角落裡。他沒有想到阿妹是如此的大膽,也知道她今天是產生了誤會,以為是要畫她的裸體。朱品倒真想畫,情願把費亭美的畫像暫時擱在一邊,先畫一幅少女的畫像,作為人生的第一階梯。可他不敢畫,在學校裡畫裸體模特兒已經有許多風言風語,在許家大院裡畫裸體的阿妹是要引起風波的,吊兒郎當的藝術家也不是對任何事情都是吊兒郎當的。

  朱品不敢畫阿妹,又捨不得就此叫阿妹穿上衣服,失去了如此寶貴的觀察的機會。他慌慌張張,抓緊時機,好像是偷闖了殿堂,只有三分鐘可以參觀眼前的這尊神像。他圍著阿妹左看右看,用藝術家的眼光打量著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

  阿妹的胸脯迅速地起伏著,她開始的時候是低著頭,不敢看朱品,在等待著朱品的雙臂把她抱起。後來見沒有動靜,便抬起頭來,見朱品像個獵人似的圍著她轉,兩隻眼睛亮晶晶的。阿妹受不住了:「阿哥,你,快點……」

  「好了,這就好了,你把衣裳穿起來吧。」朱品有些戀戀不捨的。

  阿妹渾身的血液都向頭上湧,除掉自己的心跳之外什麼也聽不見,頭腦裡一片昏糊,耳朵裡一片轟鳴,本能地彈跳起來,撲向她的阿哥,把個朱品摟得緊緊的:「阿哥,我給你,全給你……」她聲音低啞,渾身顫抖。

  朱品的心也跳得不行,可他的頭腦還十分清醒,他不像許達偉那樣久已墮入愛河,而是剛剛還沉浸在藝術的海洋裡。當阿妹光著身子向他撲過來的時候,他嚇了一跳,好像是女神的雕像從高高的底座上掉下來似的。他頭腦裡的第一個反彈就是不能,姦污女神是一種褻瀆行為。當他明白過來胸前是抱著阿妹時,馬上就想到不能傷害這個小妹妹,因為他自己已經有了未婚妻。

  朱品輕輕地推開阿妹:「不行,我不能……」

  「能,你能,我嫁給你。」

  「不行,我已經有了未婚妻,實……實際上是已婚妻,我們寒暑假都住在一起,就像許大哥和柳梅一樣的。阿妹,我,我很歡喜你,我不能傷害你……」

  阿妹像被冷水澆頭,心涼下來了,眼淚也流下來了:「阿哥,我癡心妄想,我沒有那份福氣。」

  「不不,阿妹,我永遠把你放在心裡。」

  「阿哥,我,我也永遠把你放在心裡,可你千萬不能講出去!」

  「永遠不會,阿妹……」

  第二十三回 浪漫的代價

  朱品成功地逃出了一場巨大的誘惑,回頭一想,居然十分得意,感到一種人格的昇華和道德的自我完善,好像是亞當戰勝了夏娃似的。哦!《亞當戰勝了夏娃》,是一個絕妙的油畫主題,他見過夏娃那美妙的肉體,領略過那震撼山河的誘惑力……朱品又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之中了,他能把人世間的一切都納入藝術的天地。

  阿妹也有美好的遐想與執著的追求,她的執著的追求就是和朱品結為夫妻,哪怕是關山萬里去送寒衣。她不大明白什麼叫未婚妻,未婚妻和童養媳是不是一樣的?童養媳可以賴帳,未婚妻是否也能不作數呢?她十分天真地去向胡媽請教,認為胡媽是經驗豐富,能夠給她一些指點。

  胡媽一聽來勁了,她首先想到的不是什麼恩愛夫妻,而是一筆好生意:

  「你到底有沒有跟他睡過?」胡媽覺得這是最最重要的一點。

  「沒有,真的沒有。我光著身子向他撲過去,他說不行……」阿妹羞得滿臉通紅,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有!你要說有。有也是有,沒有也是有,而且是不止一回。這樣才能釘得住他,逼著他娶你。他看過你的身子?這有什麼了不起,只看不吃就不付錢。」胡媽教唆阿妹耍賴皮。

  阿妹搖搖頭:「沒有,確實是沒有的。」

  「啊呀,即使真的沒有,又有誰信呢?這種事情人人都是信有不信無,遮遮掩掩地反而說不清楚,乾脆,有的!鄉下姑娘也是人,黃花閨女值千金,決不能讓他先奸後棄,要明媒正娶,要用大紅花轎抬回去!」胡媽越說越來勁了,她已經多年不玩這一類的把戲,有點兒技癢似的。

  阿妹歎了口氣:「他已經有未婚妻了,木能正娶。」

  「已經有了!倒黴,這倒有點礙手礙腳的……沒有關係,不能正娶就做偏房,不做大的就做小的,敲他三間房子十畝田,你一個人夠吃夠用,管他的。」胡媽倒也爽氣,把情意綿綿的事情當作和買青菜蘿蔔一樣的。

  阿妹當然不同意:「不,我不要房子,不要田。」

  「要人?戇大,有了田地房產,要人還不容易。再說,你和那個姓朱的確實也不配,人家能寫會畫,你卻一個大字不識;阿妹啊,想空的不如撈現的,這些學生遲早要散夥,我也要告老還鄉,將來就把許家的這個窩塘讓給你,你在城裡幫工,在鄉下有房子有田,像我這樣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想怎麼的就怎麼的。」胡媽認為自己的人生道路最完美,而且是值得推廣的。

  阿妹明白了,胡媽的目標是想趁此機會撈一筆:「姨媽,你這不是敲竹槓嗎?」

  「瞎說,這不叫敲竹槓,大戶人家叫買小妾。這種事情你不懂,讓我來辦理,我不會讓你吃虧,也不會讓那個小赤佬佔便宜。」胡媽對朱品有點懷恨在心,他竟然畫了她的赤膊像,畫得像個母夜叉似的。

  阿妹曉得不好,連忙制止:「姨媽,你不能,不能做這種不要臉的事情!」

  「不要臉的事情你已經做了,誰叫你脫光了衣裳爬到人家的身上去!」胡媽自行其是了,好像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而與阿妹無涉。

  胡媽開始興風作浪了,她不找朱品也不找許達偉,首先去告訴費亭美:

  「許師母,出事情了,那個畫畫兒的朱先生強姦了我家阿妹!」

  費亭美不相信:「瞎說,朱先生有點兒隨便,強姦阿妹倒是不大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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