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四〇


  胡媽笑了:「我是過來人嘛,死丫頭。你懷春了,想男人呐!」

  阿妹扭。泥著,紅了臉:「沒有,沒有的事。」

  「我知道你沒有,要是有了的話,你還要難受呐。我像你這麼大年紀的時候二想起來就通夜不睡覺,在冰天雪地裡跑十幾裡,去找那個相好的。」

  阿妹掩著嘴笑:「找到了嗎?」

  「還有找不到的。男找女隔重山,女找男隔層板……噢,現在想起來實在是吃了大虧,你吃辛受苦,真情實意,倒讓那些騷男人占了便宜。姑娘,你現在還來得及,不管怎麼個睡不著,你都不能湊上去,褲腰帶不能松,晚上要把門閂緊點,防止黃鼠狼來偷雞。」

  「這個大院裡都是好人。」

  「好人,好人還沒有生下來呐。這個院子裡有黃狼,有狐狸。狐狸精會迷人,黃鼠狼會拖雞,你要當心點!不要出去瞎跑,特別不要到二號門裡去,那裡有兩個小妖精,打扮得像朵花,暗地裡是賣身的。」胡媽見阿妹一臉的驚慌,連忙拉回來點。「當然嘍,你們那裡都是些好人,學生子總是規規矩矩的。萬一有誰不規矩也別怕,逮住一個就算你的福氣。你別看這些人窮,能出來念書的人家裡都是有錢的。」這個曾經滄海的老婆子像是在替阿妹出主意。

  阿妹不聽這些話倒也罷了,情絲像遊絲在冥冥之中飄忽不定,時隱時現。聽了胡媽的話之後倒真的覺得有那麼回事兒了,遊絲掛枝兒了,在朱品這棵芙蓉樹上纏來繞去。

  鄉下的大姑娘不大會掩飾自己,阿妹看朱品時的眼神,喊朱品時的聲音,做事時在朱品的身邊挨挨擦擦,都使人感到有一種異樣的柔情,特殊的引力。我和史兆豐都看出來了,兩個人常常相互眨眨眼睛。我們都不敢明說,也不敢開玩笑,我們都很歡喜阿妹,真的把她當成小妹妹,這不是羅莉和馬海西,也不是許達偉和柳梅,鄉下出來的童養媳,弄得不好要上吊的。

  朱品好像還沒有感覺到,這個吊兒郎當的傢伙也許是看裸體女人看多了,他只注意人的形體,對人的內心不大注意,他後來未能成為偉大的畫家,恐怕和這一點也有關係。

  朱品苦思冥想,把那一大堆資料翻來翻去,我們吃飯的時候都叮叮噹當地敲一陣碗,他只當聽不見。我們不去喊他,阿妹也不去喊他;我們不去喊他是隨他去,阿妹不去喊卻是故意的,她故意讓朱品一個人吃飯,好讓她在旁邊看著,幫他做一點什麼事情,幫助是愛情的原始表現。

  阿妹又去喊朱品吃飯了,那聲音柔和得使人心醉:「阿哥,快來吃吧,菜都涼啦!」

  朱品總算聽見了,從樓上下來,一邊走一邊撲打著身上的灰。他大咧咧地向飯桌上一坐,拿起筷子來就要動手。

  阿妹突然叫起來:「嗨,慢點!」

  朱品回過頭來:「作啥?」

  阿妹也不講話,一隻手掩嘴而笑,一隻手指指旁邊的臉盆、毛巾、熱水。

  朱品看看自己的一雙手,也笑了:「一大堆積滿灰塵的舊書,從來沒人翻過。唉,故紙堆裡找不出美……唔!」朱品的一雙眼睛霎時間被阿妹吸引住了,還到廢紙堆裡去找什麼美,美就在眼前,阿妹那發亮的眼睛,紅潤的臉,渾圓的肩膀,高聳的胸脯,緊抿著的嘴,那種神態,那種風韻使得青春之美噴薄而出,達到了頂點。對了!青春的頂點加上衰老的前奏,阿妹加上費亭美,這就是人生的第二階段,就是成熟的美!

  朱品頭腦裡的靈光一閃,就解決了藝術上的難題,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幾天的辛苦都是白吃的。他更不想吃飯了,盯著阿妹看,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發現是偉大的,腦子裡已經在揮舞著畫筆,思索如何把阿妹的青春光彩覆蓋到費亭美的那顯得衰老的肉體上面。

  阿妹被朱品盯得臉都發燙了:「唔……阿哥,你看啥呢?」

  「看你。」

  「我有啥好看。」

  「你很美。」

  「你歡喜?」

  「是的,很歡喜!阿妹,我求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答應不答應?」

  「答應,我都答應。」

  「我想請你替我當幾天模特兒……」

  阿妹的臉突然鮮紅,她聽見這些阿哥們談起過模特兒,是脫光了衣裳讓人畫畫兒的。她想拒絕又捨不得,想同意又說不出口,她心跳得說不出話來了,緊咬著嘴唇,點點頭。

  朱品高興得噓了一口氣,覺得阿妹真是個好姑娘。他不知道阿妹已經想入非非,見她那種羞澀的樣子以為是大姑娘頭一回做模特兒,可能有些靦腆,便說:「別怕難為情,這完全是一種對藝術的奉獻,如果能夠成功的話,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

  「阿哥,你放心,我……我奉獻。」阿妹決心奉獻給藝術了,藝術和朱品當然是一體,離開朱品還有什麼藝術呢。

  朱品關照阿妹:「晚上收拾過鍋碗之後,你先到那邊的東廂去,就在我替許師母畫畫的地方,那裡有一個炭火盆,你先把炭火燒旺。衣服不要穿得太多,外面披一件大衣。到時候怎麼個坐法,我會告訴你的。」為了讓阿妹懂一點當模特兒的常識,朱品給了阿妹一本畫冊,畫冊裡半數以上的畫兒都是裸體。

  短命的朱品呀,你應當事先告訴阿妹,你不是要畫她的裸體,只是要她袒胸裸肩而已;你吊兒郎當地把人家當作個模特兒,人家卻癡情實意地把你當作情郎哥哥呐!

  到了晚上,朱品一進東廂就覺得屋子裡特別熱,燈也特別亮,阿妹披著一件大衣,側坐在費亭美常坐的那張沙發椅上,低著頭;當朱品坐到畫架前揭開罩布的時候,阿妹慢慢地轉過身來,掀去了大衣,一尊溢彩流霞的少女五體展現在朱品的面前,那比維納斯美麗,因為維納斯終究是來自大荒山中的一塊石頭,冰涼的。阿妹卻是來自青山綠水之間的少女,是聽民間的情歌長大了的,當周身沒有什麼遮蓋時,那種少女的情火像火焰似的向外噴泄,比那盆中的炭火還要熾烈。她抬頭、挺胸、微笑,眼睛迷離著,似醉非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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