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四二


  「啊呀,千真萬確的。就在前天的晚上,他把阿妹騙到東廂房裡,說是替她畫像,把她的衣裳脫光,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體。說實話,阿妹可能也有點願意,做過以後便死心塌地,要離掉她的小男人,嫁給朱先生。朱先生想先奸後棄,說他已經有了未婚妻。這事情可惹大了,阿妹要尋死作活,阿妹的婆婆是有名的凶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的娘家和婆家會帶上全村的人來拆房子的!」

  費亭美倒也慌了,她並非是怕拆房子,許家大院不是三間茅屋,拆起來也不那麼容易。可她一輩子就怕打架和相罵,見到蠻婆和潑婦就束手無策:「這事情你先別聲張出去,讓我先問問朱品和達偉,然後再和三舅商議。」

  「用不著商議,這是瘌痢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讓朱先生花三間房子十畝田,把阿妹買下來做小妾,養在許家大院裡,等我告老還鄉之後,讓阿妹來服侍您。」胡媽用十分明確的語言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的。

  「你知道朱先生家裡總共有幾間房子幾畝田?別以為家家戶戶都和許家一樣,把田地房產不當回事,可以隨便給人,不收租米。」費亭美提醒胡媽,像她那樣的便宜事世界上是少有的。

  胡媽好像沒聽見:「沒有田地房產就給錢唄。不要鈔票啊,要袁大頭。』哪時的鈔票一日三跌,銀洋還比較保險點。

  「別瞎說,也不許你傳出去,給我燒飯去!」費亭美難得如此嚴厲。

  「好吧,我不瞎說,燒飯去,可這紙是包不住火的。」胡媽嘟嘟囔囔地走了,燒飯不能不燒,不瞎說恐怕是不可能的。

  費亭美的血都冷了,頭也昏了,木木然坐在紅欄旁,手裡夾著一支煙,看著太陽從前面的風火牆上沉下去。許家也是日落黃昏了吧,怎麼麻煩的事情連著來呢?

  昨天也是這個時候,許逸民突然來找費亭美,費亭美吃了一驚,以為這個鴉片鬼又來糾纏。鴉片鬼抽足鴉片的時候會對費亭美的美色垂涎,爬上樓梯來不三不四的;沒有鴉片抽的時候眼淚鼻涕,爬上樓來借錢。

  費亭美對這位堂叔不敢客氣,總是把他堵在房門口:「三叔,你阿有啥事體?」

  許逸民的口氣很硬:「當然有事體!」那口氣好像是在告訴費亭美,這次來不是為了求歡,也不是為了求錢,是來和你談談的。

  費亭美也聽出點意思來了,把手一伸,請許逸民坐在外廊的籐椅上面,遞過去一支煙:「請吧,我聽著。」

  許逸民向藤圈椅上一癱,大模大樣地點起煙,無求於人的人氣派也大些:「我不得不來告訴你,這許家大院已經被你弄得烏煙瘴氣,你讓一些什麼樣的人住在院子裡?柳梅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賈伯期的大、小老婆都在找她,要她交出賈伯期的錢;這件事情還沒有了,卻又和你家許達偉睡到了一起,據說已經宣佈結婚什麼的。還得了,這是亂倫的行為,賈伯期是許春葳的同胞兄弟,這你不是不知道的。還有那幫子學生,他們開舞會,追女人,共產共妻,現在是勘亂時期,弄得不好許家大院是會被封門的!」

  費亭美嚇了一跳,這鴉片鬼今天是來尋釁的:「三叔,關於柳梅的事只有我知你知,別人是不知道的,只要你我都不說出去,事情就能平息。」

  「不一定。」許逸民表示不肯妥協。

  「再說,柳梅住在許家大院裡也不會太長,她準備到美國去。」

  「沒有那麼方便!」許逸民狠狠地抽了口煙。

  「賈家的兩位阿嫂也不必來鬧,賈伯期並沒有留下太多的錢,他在上海做的是空頭交易,是靠調頭寸過日子的。」費亭美又遞給許逸名一支煙,這支煙有點兒收買的意味。

  許逸民的口氣也有點變化了:「問題不僅僅是一個柳梅啊,你的兒子也鬧得太不像話了,占了叔叔的小妾,還弄來一幫小兄弟,搞什麼共產共妻,這可是玩火啊,弄得不好要殺頭!」

  費亭美歎了口氣:「你也知道達偉的脾氣,他和他的爸爸一樣,想到哪裡做到哪裡,是不聽別人勸說的。這樣吧,我跟他講講,叫他注意點。不過……三叔,這些事你目前都不要張揚出去,家醜不可外揚,許家大院內事還是化解于許家大院裡。」

  「那,好吧……不過,這事情也不能無限期地拖下去,達偉如果不聽勸說的話,我勸他最好也是遠走高飛,免惹是非。」許逸民打了個哈欠,煙癮來了。突然把手向前一伸:「大妹,再借給我一點煙錢。」許逸民的這個動作,事先絕無準備,只是一個哈欠一打,就不知不覺地把手伸了出去。這一伸還果真有用,費亭美為了捂住他的嘴,不得不給了五個袁大頭。

  許逸民喜出望外,拿了五個銀洋跌跌撞撞地奔下樓。他的鴉片是由他的老婆控制的,每天只能抽二錢,多一點也不給。有了五個銀洋便能上煙館,抽個夠,一個月內不會受熬煎。

  費亭美坐在紅欄旁,看著許逸民從樓下的麻石板上蹣跚地走過去,她覺得此人也已是日暮途窮了,很像臨死前的賈伯期。賈伯期死前的兩個月,也像許逸名這樣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賈伯期拄著拐杖,氣喘吁吁,未曾開言先流下了眼淚:

  「亭美,我已經不久于人世了,有一件事放心不下,特來拜託你……」賈伯期把他和柳梅的前前後後詳細地說了一遍,聲聲悲歎,情意綿綿,說得連費亭美也差點兒流下了眼淚。

  當時的賈伯期要求費亭美把柳梅藏在深院裡,不能讓她出門,不能走漏風聲,暫時躲藏,學習英文,等待一個叫艾德琳的英國女人把她帶到美國留學去。等待的時間不會太久,那位艾德琳女士是賈伯期在英國留學時的密友,是十分可靠的。

  費亭美答應了賈伯期所有的要求,萬一大哥有所不測,肯定會把柳梅平安地交給那位艾德琳女士。

  那時候,費亭美還不知道柳梅是啥樣子,賈伯期如此鍾情大概是個不錯的女人。及至見到柳梅之後,費亭美頗為震驚,世界上居然還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她在年輕時美得有些呆板,柳梅卻美得輕盈伶俐。她一見柳梅便很歡喜,這不是說她對柳梅有什麼理解,而是歡喜柳梅那迷人的風韻和驚人的美麗,因為她在這個世界上只相信美是最有價值的東西。

  柳梅在許家大院裡一住經年,卻不見那個艾德琳女士來接。費亭美當然歡迎柳梅繼續住下去,住到老都可以,就像一號門內的小姑,在樓上念經供佛,把許家大院變成寡婦院、修道院。可她也替柳梅擔心,因為她已經聽到風聲,說是她那位老嫂子在到處尋找柳梅,說柳梅媚死了賈伯期,卷走了所有的黃金美鈔什麼的。費亭美知道,她那位老嫂子的兇悍是有名的,她那個家族在地方上也很有勢力,像柳梅這樣嬌豔的花朵是經不住她們摧殘的。所以費亭美也希望柳梅早一點離開許家大院,遠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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