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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李少波、羅莉正和幾個男女在樓上搓麻將,嘻嘻哈哈,歡樂無比。他們這幫人是槍插在腰裡,頭拎在手裡,小洋房和小老婆等等也是玩玩的,不像吳子寬那樣想弄一座院落,使子子孫孫都安居樂業。他們是打到哪裡吃到哪裡,退到哪裡吃到哪裡,憂心忡忡的是高級將領,有生命危險的是作戰部隊,他們是及時行樂,把成捆的鈔票散到女人堆裡。

  李少波對吳子寬並不討厭,這座洋房就是他送上門來的:「哎呀,吳老伯,有什麼事通知一下就行了,何必老遠地跑來呢。」

  「正因為沒有什麼事才跑過來,來和老弟談談天。」吳子寬稱李少波為老弟,這是表示親近和敬意。

  李少波聽了不禁向樓上看了一眼,心裡想,那樓上的牌局還請人代著哩:「啊啊,歡迎歡迎,小侄早就應當登門問候,實在是因為軍務繁忙,抽不出身來。」

  吳子寬善於察言觀色,早就從李少波的眼神裡看出來樓上有事,不能久留,便接著李少波的話直接入題:「是呀,是呀,近來的軍務哪有不忙的,我倒也正想問問老弟,這時局近來有何發展,共黨會不會打過長江,攻佔蘇州?」

  「啊啊,不會不會,依我看國共兩黨至多打成平手,以長江天險為界,南北對峙,三分天下分為二,我們會有一個很長時期的、像南宋一樣的偏安局面。」李少波沒有說國民黨必勝,也沒有說共產黨必勝,而是道出了當年頗為流行的中間觀點,這種觀點似乎是概括了歷史和現實,是很能被一部分博古通令而又害怕共產的人所接受的。

  吳子寬也很願意接受這種觀點,假如這種觀點能夠成為事實的話,對他還是有利的。他在長江以北沒有田地房產,沒有礦山河流,讓他們共產去。可他卻也擔心一點:「少波老弟啊,南北能分得那麼清楚嗎?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是無孔不入的,那些涉世不深的學生卻又把共產、平等當作時髦的玩意。我們大院裡的那一幫學生就在組織共產小社會,共產共妻還唱什麼山那邊。」

  「是許家大少爺和他的那幫把兄弟?」

  「對對。」

  「其中還有個人叫做馬海西。」

  「是是,馬海西只是歡喜跳跳舞罷了,倒是那個姓徐的十分危險,他常在一些小型的集會上拉二胡,拉的都是些罵我們的歌。他在臺上拉,學生們在台下唱,鬧哄哄的。」吳子寬把他暗中探聽到的消息和盤托出,希望能引起李少波的注意,為必要時的行動做一些準備。

  李少波早就在注意著這幫人了,只是他注意的是馬海西和羅莉是否藕斷絲連,那幫小兄弟是否還在設法把羅莉拉回去。現在聽到這幫人還有共黨嫌疑,當然是求之不得的:「那好,讓我派人去把他們抓起來,送到上饒去。上級最近也有命令,說是這種人最危險,對待他們要嚴厲!」

  吳子寬聽了倒反而一嚇:「噢噢,慢點。這事情要從長計議,我也要再打聽確實些。」吳子寬還是要防一手,萬一共產黨打到蘇州來呢!

  「也好,吳老伯什麼時候打聽清楚了便告訴我,小侄一定效力。我……」李少波又向樓上看了一眼,有點兒心神不定。老實說,他對抓學生也沒有多大的興趣。這不是抓漢奸,抓漢奸沒有任何麻煩,還有花園洋房等等的收益。

  吳子寬是很識相的人,他知道,再坐下去就是自討沒趣:「好好,老弟請便,我今天來什麼事情都沒有,純粹是閒談談的,也沒有什麼事要拜託老弟,有些話是談過只當沒有談,聽過也只當沒聽見。」這是一種心照不宣,所談之事不得外泄,不能作證的暗語,吳子寬做事總要留後手,不得不叮囑一遍。

  李少波表示理解:「那當然,那當然。」

  第二十二回 女神的騷動

  朱品是個最快活的人,他好像從來沒有痛苦。可他也有另外一種痛苦,這種痛苦是不痛不癢,無邊無際,看不見也摸不著十一藝術創作的煩惱與追求。很神秘。

  朱品替費亭美畫的那幅肖像,成了一幅永遠完不成的傑作了。費亭美看看已經很稱心,覺得已經永駐了她的青春。朱品卻左看右看都不滿意,沒有達到目的,那偉大的創作意圖沒有得到體現。

  朱品的目標是想借助於費事美,來創作一幅可以與蒙娜麗莎並列的偉大的作品。蒙娜麗莎是一種少女的、天然的美,費亭美應該是成熟的、高貴的美。將來他還要創作一幅老年的、慈祥的美,以完成人生的三個階梯。第一個階梯已經讓給了達·芬奇,這第二第三個階梯要由朱品來完成的。大志無可厚非,可朱品的這第二個階梯卻怎麼也上不去。他照著費亭美描繪,成熟是成熟了,成熟中卻透出了衰老的氣息,那眼角上的皺紋,那皮膚的鬆弛,胸脯的陷落和肩膀的瘦削等等,都不美。

  朱品再三向費亭美道歉,請她忍耐,請她不要著急,完成一幅偉大的作品往往需要幾年或是幾十年。

  費亭美並不著急,她反正沒有事,趁畫像的時候和朱品談天說地,比聽那種電影故事有趣。她也歡喜看朱品作畫的神情,很像當年許春葳給她畫裸體,有點兒心神不定似的。她叫朱品慢慢地畫,如果他有興趣的話,可以一直畫到她老,讓朱品完成他那人生的第三階梯。

  朱品的眼睛是看著世界藝術的殿堂,是雄心勃勃的,哪裡肯一生一世只畫一個費亭美?他焦急萬分,不停地鑽研,把那些世界名畫翻了一遍又一遍,要找出失敗的原因,尋求成功之奧秘,廢寢忘食是常事,而且不讓別人干涉。我們中午在飯桌上見不到他時,也都懶得去找他,隨他去,你喊他吃飯好像是和他過不去似的。

  這就給阿妹添麻煩了,朱品不吃飯她就不能收拾碗筷,只能不時地到樓上去看看,輕輕地喊一聲阿哥,再到樓下去等待。

  阿妹自己倒不覺得麻煩,不管等到多晚,她都願意。她歡喜朱品,歡喜多看他一眼,因而也就歡喜坐在飯桌旁邊看著朱品吃飯。阿妹覺得朱品有趣,會把人畫到紙上去。朱品替她畫的那幅肖像,她特地配了個鏡框,掛在帳子裡,夜夜人夢之前都要呆呆地看,看著覺得美,畫兒美,人也美,心裡也美。她常常看得睡不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發脹,又好像室得難受似的,難受得爬起又爬倒,最後是把畫框摘下來抱在懷裡,好像是許達偉和柳梅,又好像是自己,一對牛郎織女,騰雲駕霧,飄飄而去……

  阿妹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睡不著,和胡媽閒談的時候便說:「見鬼呐,以前在鄉下就睡不夠,頭一碰上枕頭就死了過去。現在過得快活倒反而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的。」

  「心裡很煩悶,癢癢的?」胡媽說。

  「對呀,你怎麼知道的?」阿妹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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