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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二天早飯之後,吳子寬便下樓去找許逸民,打聽柳梅的來歷。這事情只有許逸民知道,他是許氏家族的活字典,而且是一部隨時隨地都打開著的活字典。不管是誰問他什麼事,他都是滔滔不絕,給你講得詳詳細細。他講任何事情都只有一個目的,顯示自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不過,他講的事情也不能全信,有些事他明明不知道也會瞎講一氣。他贈講也不認為自己是在說謊,因為他懂得多也聽得多,這裡扯到那裡,真的夾著假的,虛構和借鑒之間的界限是很不明確的。

  許逸民剛剛過足了煙癮,正躺在煙榻上養神,見吳子寬來打探柳梅的底細,來了精神,因為這件重大的秘密從未有人問過,一直放在心裡,怪癢癢的。許逸民還要拿出點架勢來,向左右這麼一看,壓低了聲音:「子寬兄,這件事我只能告訴你,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歡喜搬弄舌頭的人總是這樣開頭的:「……你知道許老太爺有幾個兒子?」

  「一個,許家三代單丁獨傳,許老太爺只有一個兒子叫許春葳。許春葳自幼與我同窗,我們一起組織過詩社,還一起登臺演戲,後來我混跡政界,他遠走巴黎。當年是刎頸之交,朝夕不離。」吳子寬還要重申他與許春葳的關係,以增強自己的地位。

  許逸民笑笑,不以為然:「噢,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許老太爺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自小給了賈家承嗣,叫賈伯期,此人你大概也知道,在上海灘上頗有點名氣。」

  「知道知道,在蘇州也有名氣,是開洋行的。」

  「對了,你總算還領一點世面。說起來你和許春葳也是要好的朋友,他有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你?」許逸民順便刺吳子寬一下,心裡想:「你是許家的老幾?」

  來而不往非禮也,吳子寬當然是要回敬的:「我這個人嘛,大大咧咧,不歡喜打聽人家的私事,探聽人家的秘密……」吳子寬說出口之後覺得有點失言,他這不是明明在打聽人家私事,探聽人家的秘密?連忙轉過來貶低許春葳,反正他在巴黎:「當然羅,許春葳是個有城府的人,不像你老兄這麼推心置腹,直來直去。」立即拍馬屁。

  許逸民吃進:「哪裡哪裡,這事情確實也是許家的核心秘密,當年許家和賈家曾經有過約定,對外決不張揚,這筆帳只有費亭美清楚,那個三舅大概也知道一點……」

  「我是想問那個柳梅……」吳子竟想把話拉回來,他對這種秘密不感興趣。

  「……等等,你別急,我這就說到柳梅的來歷。這柳梅也是蘇州人,是個大學生,現在的女大學生門檻很精,歡喜先找一個有錢的老頭子,一個活不了幾天的老頭子。等到老頭子一死,她便有錢也有房子,然後再去找個小白臉,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偏偏就有一些不怕死的老頭子,色迷心竅,情願送死,那賈伯期就是其中的一個。」許逸民瞎說八道了,憑著兩個大煙泡的力量隨意編造,「平心而論,這事情也怪不了賈伯期,柳梅你也見過,那小娘的一雙眼睛是能勾魂的,她只要眼睛向你這麼一乜,你就會魂不附體,就情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是問你柳梅是怎麼會住到這裡來的?」

  「……等等,你別急,這就來了。那柳梅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個賈伯期勾到了懷裡。賈伯期一入溫柔鄉便是發昏第十一章,他日裡看《金瓶梅》,夜裡學西門慶,把洋行裡的往來,保險櫃上的鑰匙,銀行裡的黃金美鈔全部交給了柳梅。要知道,這女色是可近而不可貪的,西門慶身強力壯能夠打老虎,曾幾何時還不是把一條命送在潘金蓮她們的懷裡。」許逸民扯七扯八地要講《金瓶梅》了,而且把武松打虎扯到西門慶的身上去。

  吳子寬只好搖頭:「我是想問……」

  「等等,我們閒話收起,言歸正傳。那賈伯期和柳梅朝朝恩愛,夜夜不息,不到一年工夫便精血耗盡,一病不起,臨終之前極其秘密地把他的弟媳婦費亭美叫到上海去,拜託費亭美,把他的這塊心頭肉暫時藏在許家大院裡,避避風頭,做好出國的準備,防止他的大小老婆找柳梅問罪。這就是一筆風流孽債,這就是柳梅為何而來。」許逸民打了個哈欠,似乎又要抽大煙。

  吳子寬透了口氣:「噢,原來是這樣的……可聽胖阿嫂說,柳梅又把許達偉勾上了,兩個人已經是雙宿雙飛,儼然夫妻,看樣子她要在許家大院永遠住下去。」

  「胡來!簡直是胡來,這是亂倫的行為!」許逸民莫名其妙地光起火來了,火中還帶有醋意,賈伯期留下的尤物好像應該是他的。

  「應該去告訴費亭美,讓她制止這種亂倫的行為。」

  「沒用,費亭美根本管不了許達偉,因為她自己也有淫亂的行為。只有把柳梅的行蹤告訴賈伯期的大老婆,讓那個雌老虎來揪她的頭髮,撕她的臉,把她從這個大院子裡趕出去!」許逸民提供了一個簡單而又惡毒的妙計。

  吳子寬笑了笑,表面不置可否,心裡卻十分敬佩。這確實是個好辦法,簡易可行,不留痕跡,對付婦道人家只有揪頭髮才能解決問題……不不,老謀深算的吳子寬覺得這樣做也不是萬無一失的,趕走了柳梅之後那六號門裡的房子也不一定是給他,許達偉有權自己住,或者是再分給他的把兄弟。說到底還是那幫小兄弟在礙手礙腳的,最好的辦法還是抓共黨,世界上的事只有武力解決最徹底,但用武力得到的東西也容易被武力奪回去……這共產黨到底會不會勝利呢?

  吳子寬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深居簡出,無所事事,腦子有點兒上鏽了,做事情怎麼可以本末倒置呢,說來說去要想不花錢而佔有房子,哪能離得開政治或某種政治勢力?他決定什麼都不決定,而是先去看看李少波,這位年輕的軍官是搞軍事情報的人,去聽聽他對時局是怎麼判斷的,然後再順世界之潮流而在弄房子的方式上作出妥善的處理。他的圍棋下得很好,知道在關鍵的時刻不能有昏招。

  人們為了房子總是不辭辛勞。深居簡出的吳子寬竟然徒步走到了李少波的大門口,因為那一天前遠巷口沒有黃包車,叫車要跑到察院場,那倒不如直接從幹將坊穿過去,還近些。

  吳子寬穿著皮袍,戴著皮帽,拖著手杖,跑到李少波的大門口時已經氣咻咻,汗盈盈的了。還好,李少波的那個看門人見到吳子寬的這身打扮,就知道是什麼地方士紳,不敢怠慢,立刻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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