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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唉,馬海西,現在想起來我也有點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想得到我,我也知道我不能嫁給你,因為我歡喜花園洋房,歡喜狐皮大衣和白蘭地。你還記得吧,那一次在百樂門跳舞,我要喝白蘭地,那一瓶酒喝掉你兩個月的伙食費,至今想起來還很抱歉。我所以千方百計地離開你,就是不想害別人,也不想害自己。來,再幹一杯!」羅莉也把酒一飲而盡,搖搖頭,好像對自己也不滿意。

  馬海西終於明白了一點,羅莉所以回避他並非受到威脅,也不是對他有意見,是被洋房之類的東西吸引過來的:「羅莉呀,你……你不能這樣下去,你是個大學生,你還有未完成的學業,對你來說,讀書第一,戀愛也可以,享受是將來的事體。」

  羅莉笑笑:「這些道理我都知道,羅非也對我說過的,可我做不到。他歡喜數理化,我看見數理化頭就要炸;你們都想讀書,我坐到課堂裡就要打瞌睡。大學生,大學生又有什麼了不起,大學畢業也有拉黃包車的,也有當姨太太的,遲點不如早點。」她說得坦率而自然,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很顯然,在她那個生活的圈子裡,此種生活的哲學是天經地義的。

  馬海西大為震驚,他以前只想看清羅莉的肉體,還沒有想到要看清她的內心,似乎現在要想看得更清楚一點了,直愣愣地盯著羅莉的胸口。

  羅莉下意識地把領口拉高了一點:「現在你明白了吧,不必再來找我了,更不要派人盯梢什麼的。李少波對你們的那個小弟很惱火,本來想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是被我勸住的,今後千萬別再做這種傻事情。」

  「小弟也是為你好,是怕你受人欺。」馬海西當然要為我辯護,我是為他賣命的。

  「受人欺?我也不是好欺的!」羅莉環顧四周,「這裡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有金條,我有房契,青春是無價的,也是有價的!」羅莉有點酒意,也有點得意。

  馬海西從來就歡喜裝闊氣,現在卻不得不自悲。是呀,怎麼能把人家從黃金屋里拉出來呢,拉出來以後住在哪裡?回家住就是回到一個小鎮上去,三間樓房靠河邊,破舊的,歪斜的。住到許家大院裡……那房子羅莉不歡喜,也不是自己的。馬海西從沙發上站起來了,舉起杯:「祝你幸福吧,羅莉,今後再也不會打擾你,只是希望你當心些,聽說那個李……」

  「李少波。」

  「我聽說李少波是個玩弄女性的人,是靠不住的。」

  羅莉毫不介意地揮揮手:「去它的吧,靠得住,誰靠得住,你?許達偉?對了,請你轉告許達偉,我對他是很尊敬的,希望他也能尊敬別人。我哥哥生病不生病我還不知道嗎,要他來說謊做啥呢。聽說他和那個舞會的皇后愛上了,祝他們幸福。他住在他的大院子裡,我住在我的小洋房裡,各自享受自己的幸福,誰也不要干涉誰……馬海西,你也到別處去尋找幸福吧,我實在是對不起你了。來,幹一杯,再幹一杯。」

  羅莉喝得醉倒在沙發上,馬海西喝得東倒西歪的,居然還能歪歪斜斜地走回家,倒在那樓梯口。

  是阿妹在樓梯口發現了馬海西,嚇得哇哇叫,把我也嚇了一跳。我彎腰去拉時,聞見了一股酒味,知道他不是中風,是喝醉:「起來吧,海西,上樓去睡,阿妹,幫幫忙,把他扶上樓。」

  馬海西還要逞強:「不……我能走。」嘴裡說能走,兩條腿卻是彎的。

  我和阿妹扶著馬海西上樓:「以後這種黃湯要少灌點。」

  「不……不是黃湯,是白蘭地。」

  「白蘭地更要少喝,比黃酒烈。」

  「是苦酒呀,小弟。現在我明白了,沒有房子的人不能找女人,找到了也會被別人奪過去。先要有黃金屋,才能有顏如玉……」馬海西在昏糊之中為他的羅曼史作了總結。

  第二十回 先有黃金屋

  馬海西的不幸也成了我們的不幸,嚇得我們從此在飯桌上不敢談論愛情,怕傷了馬海西的心。不過,我們的忍耐也是有限的,當馬海西的飯量開始回升的時候,他的不幸又成了我們每天必不可少的話題:這愛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緣分,是情意,是志趣相投,還是花園洋房、狐皮大衣和白蘭地。

  馬海西和史兆豐持同一觀點,認為愛情的籌碼就是花園洋房、狐皮大衣和白蘭地,羅曼蒂克的情意綿綿只是在湯裡加點兒味素,吊吊鮮頭。他們的看法倒也是從實際出發的。馬海西當然是再實際也沒有了,史兆豐雖然沒有什麼實際的經驗,可他的哥哥也是個風流的高級軍官,在他哥哥的身邊也有許多類似羅莉的女子,在那裡獵取狐皮大衣和白蘭地,他見過的。

  我和張南奎、徐永三人都沒有見過世面。可我們也有我們的實際,那柳梅和許達偉就在眼前,他們的愛情決非是花園洋房和狐皮大衣。馬海西和史兆豐當然不服,說是許家大院抵得上十座花園洋房;狐皮大衣更加不是問題,這個大院裡就有很多狐狸。

  羅非從不參加此類的談話,特別是牽涉到他的妹妹。沒有辦法,他的妹妹是我們的主攻對象,沒有一次不被我們牽到裡面,他聽煩了也說幾句:「她是被寵壞了的,從小就好吃懶做,歡喜買東西。」

  許達偉發表起意見來就慷慨激昂了:「你們可以談論愛情,只是不能責怪羅莉。她本來是純潔的,所以墮入風塵完全是這個社會造成的。這個社會快要崩潰了,在那些軍官中產生了一種世紀末的心理,這種心理傳染給了羅莉,使一個純潔的少女變得那麼勢利,要拯救羅莉必須首先改造這個社會!」

  一聽到要改造社會,我們就吃飯的吃飯,喝湯的喝湯,沒有興趣。只有徐永點頭稱是,而且希望許達偉繼續發表如何改造社會的高見。他最近參加了一個樂團,到處去演奏,還在暗中唱什麼《古怪歌》和《山那邊呀好地方》。那《古怪歌》是嘲諷國民黨地區的,說是只許「狗」咬人,不許人打「狗」。《山那邊呀好地方》是對共產黨地區的一種嚮往,說那裡是無窮富之分,人人憑勞動吃飯、織布穿衣,是大鯉魚滿池塘,年年不會鬧饑荒。死讀書的徐永從音樂走向社會了,他對山那邊有著許多美好的想像。

  朱品是個吊兒郎當的傢伙,有時候會忽發奇想地來那麼幾句:「什麼愛情不愛情呀,那愛情是性交的前奏曲,是彩色的煙幕彈,用來遮掩性行為,不信你去查查那些談戀愛的人,談著談著就睡到一起去了,連我們的大哥也是這齣戲。」他的話當然要引起許達偉的反對,不反對倒也罷了,一反對就被我們抓住了把柄,鬧嚷嚷地把許達偉抬起來,要他請客,辦一桌酒席,而且要把這一桌酒席辦在柳梅的樓上,作為一種結婚的預演。許達偉被我們鬧得沒有辦法,答應去和柳梅商議,兄弟們熱鬧熱鬧,人生難得幾回!

  想不到柳梅一口答應,而且還正兒八經地送來了請帖。請帖是柳梅自己製作的,左上角畫了幾枝垂柳,右下角畫了一朵鮮豔的紅梅,這是代表她的芳名——柳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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