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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許達偉的憨態和他那甩頭髮的魅力,使一個女同學透露出一點消息:「聯繫是有的,她常派一個勤務兵來拿信和送東西。」

  「勤務兵總會知道羅莉在哪裡的。」許達偉抓住了繩頭。

  「那個勤務兵是啞巴,哈哈……」女同學們提高了警惕,四散而去。

  許達偉的努力沒有結果,回來告訴柳梅。柳梅聽了直笑:「那些死丫頭是勾過手指頭的,她們決不會告訴你。但你可以寫信,信可以轉到羅莉的手裡。寫信給她,就說羅非病了,叫她趕快來。」

  「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親愛的。說謊是不應該的。」

  「沒有關係,有的謊言是騙人,有的謊言是害人,有一種謊言是救人的。你的謊言是第三種,寫吧,親愛的。」

  許達偉從來是有理必依,何況這理是出自柳梅之口:「對對,我寫,我馬上就寫!」

  許達偉給羅莉寫信,也和我代馬海西寫情書一樣的,寫得十分委婉動人,還帶有病中的悲戚。不過,其效果也等於情書,如泥牛入海,沒有消息。

  馬海西對寫信也不抱什麼希望,他倒是苦想出一個主意:跟蹤那個勤務兵,一定可以找到羅莉。

  馬海西當特務了,他去買通學校裡看門的老頭,發現那個勤務兵時便立刻通報消息。

  果然,那個勤務兵來了,來拿信,還為那些為她保密的人送來奶油瓜子、松子糖、牛肉幹、葡萄乾之類的零嘴。

  馬海西跟蹤那個勤務兵了,出了學校門不遠,進一條巷子再拐一個彎,便有一帶用青磚扁砌的圍牆。這圍牆和許家大院的圍牆完全兩樣,一人帶一手高,牆頭上拉著鐵絲網,決非張生能跳的粉牆。牆內有兩棵高大的香樟樹,一座小洋房。

  馬海西也不敢貿然闖關,站在門外向兩邊張望,見一輛吉普車停在巷子口,估計那個乘坐吉普車的軍官正在家裡,現在進去很可能被趕出來,即使不被趕出來,談話也不方便。等,等待時機。

  馬海西在巷子的附近找了一爿茶館店,假裝喝茶,注視著巷子口。

  第一天餓了兩頓飯,等到天快晚,吉普車開動了,可那羅莉也坐在車子裡,他們倆倒也是形影不離。

  第二天終於等到了,那軍官獨自乘車離去。馬海西立刻踅進巷子,走到門前。那門內有一個花匠兼作看門的:「你找誰?」

  「我……我找羅小姐。」

  「啥,這裡沒有羅小姐。」

  馬海西的腦子還算轉得快:「對對,我找李太太。」他說出此種稱謂時,心裡有一股怪滋味。

  「你是她的什麼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她的老同學,我叫馬海西。」

  「好吧,你等著,看她願不願見你。」

  馬海西在門口等待時,浮想聯翩。他覺得這裡是一個魔窟,他的心上人被關在這裡受蹂躪受欺淩。他又覺得自己是一個江湖豪俠,是到一座山寨裡來營救良家婦女的。他平時歡喜讀那些張南奎替人家抄寫的武俠小說,常常幻想自己能飛簷走壁,能從屋頂上跳進羅莉的香閨。

  那位良家婦女出來了,出來的樣子就有些不對。羅莉穿一雙雪白高筒高跟的氈靴,上身披著一件名貴的銀狐大衣。她悶著頭,沿著一條花徑走過來,走到馬海西的面前才抬起頭:「噢,你來啦,請吧。」口氣和天氣一樣,陰死鬼冷,毫無生氣。

  馬海西的心情也由夏天到了冬天。他本來幻想,羅莉見到他時老遠便撲到他的懷裡:「海西哥,救救我……」然後商量逃遁之計。現在用不著逃遁了,也弄不清楚是你救她還是她救你,樣子很像貴婦人接待窮親戚。

  馬海西抬頭張望,眼前是一座小巧的洋房坐落在花園之中,這座花園洋房原本是蔣仞山的,現在轉到了李少波的手裡,不過,這房子的功能倒沒有變,都是為了養小老婆的。

  馬海西跟著羅莉踏上臺階,進入客廳。客廳十分豪華,絲絨沙發,窗簾低垂,壁爐裡火光熊熊,屋子裡熱得可以穿單衣。果然,羅莉進屋以後便把狐皮大衣一脫,裡面是肉色長簡絲襪,藍色開士米的短裙短衫,那短衫的領口開得很低,讓半個乳房都露在外面,引導男人們想入非非。馬海西沒有心思想入非非了,他四顧無人,想等羅莉說幾句知心的話,以慰久念。

  羅莉卻什麼也不說,拉開酒櫃,回過頭來問一聲:「喝酒還是喝咖啡?」

  馬海西也是有自尊心的,冷遇就是侮蔑,他突然把聲音提高了八度:「喝酒!」好像是來尋釁的。

  羅莉倒也沒有驚訝,慢條斯理地拿出兩隻高腳杯,倒了兩杯白蘭地:「來,乾杯。以前都是你請我,今天我請你,讓我還清你的情意。」她開宗明義,要還清情意。

  馬海西把白蘭地一飲而盡,深深地透了一口氣。他懂羅莉的用意,可那話還是要說的,而且還想以情動人,看看有沒有什麼轉機:「羅莉呀,你可知道我是多麼的想你,我們到處找你,寫信給你,那信你收到沒有呢?」

  「收到了,寫得很好,比那情書大全裡的文章寫得好。不過,這樣的文章決不是你寫的……」

  「那心意是我的。」

  「那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的心意你知道不?」

  「我……不太明白」

  「那也怪我不好,沒有早一點告訴你。老實說,我們在一起玩玩是可以的,但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以身相許……」

  「我們吻過!」馬海西奇怪了,吻過了怎麼還不算數。

  羅莉笑笑:「吻過有什麼了不起,接吻是一種禮節。那一天是你把我抱得那麼緊,如果我硬是拒絕的話,那就有點失禮了。」

  「噢……」馬海西洩氣了,那神聖的初吻只不過是一種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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