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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請帖共是八張,連阿妹在內,柳梅也和我們一樣,不把阿妹當傭人對待,而是把她當作從鄉下來的小妹妹。

  朱品用畫家的目光打量著請帖,嘖嘖嘴:「唔唔;看樣子是學過國畫的,工筆花卉。」說著便拎起請帖在馬海西的鼻子前面扇了扇:「聞到香味兒了吧,和這樣的女人談情說愛還有點意味,失魂落魄地去追什麼羅莉,勢利!」

  馬海西歎了口氣:「連個羅莉還追不著呢,更何況柳梅!我和大哥不能比。」情場失意的人總有點垂頭喪氣。

  史兆豐高聲叫喊:「馬海西,把你那高貴的頭顱抬起來,把你那寬闊的胸膛挺起來,把那套筆挺的西裝穿起來,明天去參加柳梅的宴會,如果能得到柳梅的稱讚,她就會給你介紹一個美麗的姑娘,她看中的姑娘肯定會超過羅莉!」史兆豐開頭的時候是想朗誦詩的,朗誦了兩句之後詩歌便變成了大白話,好在意思卻是很明白的。」

  我們也受到史兆豐的影響,雖然不想柳梅為我們介紹姑娘,卻也把此次的邀請當成一件大事情,表明我們已經長大成人,可以大模大樣接受朋友的宴請。

  宴會是訂在星期天,這天早晨阿妹就只給我們喝稀粥,不給我們吃饅頭,說是留個肚子吃好的。

  阿妹長到這麼大還沒有做過客,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她一會兒奔到六號門裡去幫助陳阿姨洗菜淘米,一會兒奔回來向我們報告消息:「不得了,松鶴樓的夥計挑了一擔送來了,有魚有肉還有什麼母油雞!」

  「有肉圓嗎?」這是張南奎最歡喜吃的。

  「有,青菜獅子頭。」

  馬海西嘖嘖嘴:「最好能有點兒西餐。」

  「有,有奶油蛋糕,還有你喝醉過的白……」

  「BRAND!」朱品說了一句英文,立刻回過頭來警告馬海西:「千萬少喝點,如果在柳梅的面前失態的話,你就永遠別想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MISS。」

  馬海西點點頭:「放心,我會注意的,再說,今天我怎麼喝也不會醉,酒逢知己乾杯少嘛,今天在一起的全是知己。」

  十點鐘不到,大家就開始打扮了。不用說:馬海西當然是西裝筆挺,還打了一條紅色的領結。史兆豐穿上了一件咖啡色的皮獵裝,那是他哥哥送給他的,他平時只是拿出來看看,穿上身是頭一回。

  羅非也變得容光煥發了,昨天晚上他特地理了發,還把那用白橡皮膏粘住的眼鏡腳重新配了一配。徐永打扮得像個賣唱的瞎子,藍布長袍,黑色的禮帽,戴一副茶色眼鏡,一把二胡橫抱在胸前,他帶著二胡準備到宴會上去表演。

  張南奎十分寒磣,他好像沒有衣服可換,只是把那退了色的長衫洗了又洗。我比張南奎要好些,穿了一件羊毛絨的茄克和一雙皮鞋,把我的那雙釘了四塊皮的,一年四季穿而不換的回力球鞋換了下來。不過,說起來也有點傷心,我的這件淡灰色的茄克是我的大姐用她的一條羊毛毯改制而成的,這雙皮鞋是星期六的晚上從玄妙觀裡買回來的。史兆豐說這種皮鞋不能買,鞋底是紙做的。管它呢,反正我穿上它不走長路也不蹚水,只是從四號門走到六號門裡,我口袋裡的錢也只夠買一雙紙做的。

  阿妹今天成了主客,她的穿著簡直有點兒顯赫!不過,這些衣裳都不是她自己的,她現在成了費亭美的服裝模特兒了。費亭美每有新衣時便把阿妹叫過去,要阿妹穿起來給她看。阿妹的身材和費亭美一樣,穿著起來當然要比費亭美漂亮。費亭美欣賞一番之後便得到一種滿足,得到一種欣慰,好像阿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阿妹。有時候,費亭美見阿妹穿了以後自己就不敢穿,就把新衣裳也送給阿妹。所以阿妹的打扮在許家大院裡是有名的,她有時像小家碧玉,有時像大家閨秀,有時又像個得寵的丫頭。

  今天的阿妹簡直是一個說唱評彈女先生,是一個懷抱琵琶,坐著閃亮的黃包車,腳踏銅鈴,叮噹叮噹,從小巷裡急馳而過,引得姑娘們眼紅的名角。她穿一件藍色薄呢,黑絲絨滾邊,琵琶襟,盤香紐扣的緊腰上衣,穿一條黑緞子的絲綿棉褲,褲管肥大,管口繡著花邊。一條黑色的網眼方巾圍在脖子裡,那黑網眼上有許多紅色和黃色的小花點,像夜空裡的星星似的。

  阿妹走在我們的前面,一條肥大的長辮子在腰際擺來擺去。今天的備弄裡特別明亮,因為四號門、五號門和六號門全部洞開著,庭院裡的斜光把備弄裡照得亮堂堂的。

  許達偉和柳梅站在門口迎接我們,他們兩個倒反而不裝扮,柳梅還系著一條湖綠色的圍裙,好像是在掌廚似的。

  柳梅的住所我們從未來過,房子的格局雖說和我們的一樣,卻缺少我們那裡的明亮和生機。這裡好像是一座紅木家具的堆棧,許家常年不用的紅木家具把樓下的三間堆得滿滿的。收舊貨的朱益曾經說過,說那裡有許多明式的家具很值錢,可那些很值錢的東西卻亂七八糟地堆在那裡,落滿了塵灰。有些還散了架,肢體分離。

  許達偉把弟兄們請上樓。這樓上的三間卻收拾得一塵不染,連最愛挑剔的張南奎看了都自歎不如,居然要我們脫鞋進去。我們當然不肯,因為我們的襪子並不比鞋底乾淨到哪裡。好在那陳阿姨倒是個很知趣的人,連忙說:「不必脫鞋,大家隨便,反正我天天要拖地板的。」

  鞋子雖然沒有脫,可我們走路都是輕輕的,好像輕輕地走路就不會在地板上掉下塵灰。

  客堂間裡的檯面已經擺好了,一張龐大的紅木圓桌,十張廣式的靠背椅,桌面上放著紅木筷和玻璃杯,北窗下還有個鐵架,銅制的炭火盆燒著堆成寶塔形的炭基,看不見明火,屋子裡卻是暖洋洋的。暖氣使得琴桌上的兩盆蘭花散發出更多的幽香,屋子裡充滿了溫馨的氣息。

  阿妹雖說是來做客,可是一進門來就系上圍裙,幫著陳阿姨做事情。三位女性忙忙碌碌,八位男性大模大樣地坐在長窗下和琴桌邊,不像平時那麼隨便講話,竟然哼哼哈哈地談起了天氣。今日的天氣晴朗,北風凜冽,入冬來的第一個寒流正在襲擊蘇州。

  白蘭地打開了,老黃酒燙熱了,十隻冷盆被三雙纖手搬上來了。柳梅會做菜,也見過大世面,那十隻梅花形瓷盤裡的冷菜是紅黃藍白,五彩繽紛,襯得紅木圓桌像一個花壇似的:熏魚,羊糕,油爆蝦,白斬雞,幹切牛肉,鹵豬肝,香菜肚絲,油煸青椒,菠菜拌茶幹,還有那紅通通的山楂糕,又酸又甜……

  柳梅還要表示抱歉:「這是些蘇州的家常菜,沒有什麼特別的,都是自己人,請大家隨便吃一點。」

  我們這些自己人倒反而不敢隨便了,都站在圓桌的四周看著,看得饞涎欲滴,卻不敢率先入席,好像做客的人必須規矩點。

  不守規矩的朱品發話了:「兄弟們,站著看什麼響,吃!大吃大吃,窮吃爛吃,吃破了肚皮不付錢!」

  大家一陣哄笑,笑聲會使人變得隨便,一個個搶佔座位,拿起酒杯,徐永要喝老黃酒,馬海西要喝白蘭地。史兆豐脫掉了那件十分沉重的獵裝,使得手臂的動作靈活點。馬海西把脖子裡的領帶拉拉松,好像那抽緊的領帶會妨礙食物的下嚥。

  許達偉舉起酒杯講話了:「各位老弟,今天是請大家來吃喜酒的……」

  大家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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