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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馬海西看到我的樣子很有點歉意,連忙沖了一杯鵝牌咖啡送到我的面前:「累了吧,小弟,喝一點。」

  我沒有喝,搖搖頭:「不累,以後也不會再累了,事情都結束了。海西,從此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們也可以免受這份罪了……」

  「怎麼啦,小弟!」馬海西驚訝了,他以為我是摜紗帽,發脾氣,「再努力一下,再堅持幾天,要是還找不到的話,我們也可以問心無愧。」

  「不必堅持了,那位美麗的羅莉終於被我找到了,原來的羅莉,你的羅莉,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了。」

  「什麼意思,你到底找到了沒有呢?」

  「算是找到了。」

  「在哪裡?」

  「在閶門內的城防指揮部裡。」

  「啥,她被抓去啦!」

  「不像是被抓進去的,很像是被請進去的。她好像是剛跳完舞出來,挽著一個軍官的手,然後跨進吉普車裡。」

  「那軍官是什麼樣子?」

  「沒有看清楚,也沒有想到要看清楚,因為我的目標不是找軍官,而是找羅莉。那被軍官挽著的肯定是羅莉,我回頭望了兩次,錯不了的。」

  馬海西向椅子上一癱,喃喃自語,四肢無力:「是他,肯定是他,我早就料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的……」

  張南奎對這種事情一向漠不關心,可是看見活蹦亂跳的馬海西突然像皮球泄了氣,倒也有點著急:「什麼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羅莉受騙了,她被人家玩弄了,一個純潔的姑娘掉進了火坑裡!」馬海西拍手頓腳,又敲打自己的頭,好像痛不欲生似的。

  朱品不以為然:「那也不一定,自古英雄愛美人,也許人家是情投意合的。不能說和你戀愛就進天堂,和別人戀愛就是掉在火坑裡。」

  「他是青年軍!」

  史光豐也不服了:「海西,你不要情急傷人,青年軍又怎麼樣呢。我的哥哥也曾是青年軍,我如果再大幾歲的話也參加了青年軍。那時候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在重慶的學生都熱血沸騰了,很多人都走出課堂,參加青年軍,遠征緬甸,修史迪威公路,和日本鬼子拚命。你別以為青年軍都是壞人。」

  馬海西冤屈得跳起來了:「啊喲喲,你們又不瞭解內情。這個青年軍官叫李少波,是河南人,他和前樓上的吳子寬是親戚,和流亡在蘇州的河南大學的學生熟悉,他在舞廳裡認識了羅莉之後就盯住不放,不懷好意。據河南大學的學生講,此人已經結過婚,老婆在河南鄉下,他在軍隊裡到處玩弄女人,每到一個城市裡都要玩弄幾個女學生,還要宿娼嫖妓什麼的。」

  「河南大學的學生怎麼會知道得這樣詳細?」史兆豐還有點懷疑。

  「呵喲喲,你懂個屁。」馬海西急得罵人了,「凡是玩弄女人的人都歡喜在男人的面前吹,證明他如何有本事,如何到處得手。」

  被馬海西這一罵,我們倒都服了,連朱品也沒有反對意見。之所以沒有意見也是出自于馬海西。馬海西雖然不是玩弄女人的人,當他和羅莉得手的時候也歡喜在我們的面前吹。

  我們的心情都沉重起來了,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羅莉愛不愛馬海西,而是一個純潔的女學生受了流氓軍官的騙。我們都記得女大學生沈崇被美國軍官輪奸,全國的學生義憤填膺,抗議示威。所以在學生們的頭腦裡不能把軍官、舞會、女學生連在一起,何況那姓李的青年軍軍官穿的也是美軍制服,而且是個玩弄女人的老手。

  正當我們面面相覷的時候,許達偉回來了,他一路吹著口哨,吹的是四季相思調。

  許達偉滿面春風地踏進客廳:「噢,大家都在這裡,馬海西,來點兒什麼關於女人的話題。」

  我的天啊,連許達偉和柳梅得手之後也想在我們的面前吹吹,可惜已經不是時候了。馬海西低著頭,其餘的人也都是噘著嘴巴繃著臉。

  許達偉看出了苗頭:「怎麼啦,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歎了口氣:「唉,說起來也是關於女人的話題……」便把事情的經過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

  許達偉的滿面春風立刻轉換成簫瑟之氣:「事情很嚴重,我們要防止沈崇事件的重演!是的,聽說城防指揮部的附近是有個什麼軍官俱樂部,這種地方都是火坑,都是虎口,都是藏垢納污之地,那些軍官也沒有幾個是好東西……」

  「不,是青年軍。」史兆豐還要加以區別。

  「青年軍?打日本的青年軍都已經復員了,從課堂裡出去的學生又回到了課堂裡。留下來的軍官都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正義之氣。目前,內戰的形勢對他們不利,他們都有一種世紀末的心理,有一些軍官眼下都在拚命地搞女人,搞金錢,先胡作非為,再溜之大吉。這是一個好友告訴我的,我認為是可信的。羅莉在這種時候落到了他們的手裡,那是凶多吉少,羊落虎口!」許達偉轉而責怪馬海西了:「你呀,你真是個沒用的東西,怎麼能讓羅莉被那種人拉過去?你總有什麼不是的地方,很可能是你的愛情不專一,如果你對一個女人愛得深,愛得真,愛得根本不把其他的女人放在眼裡,那……羅莉決不會從你的身邊飛掉的。」許達偉大概是以他的成功來推論一切。

  馬海西真是有口難辯:「你……你叫我怎麼辦呢,我簡直是把心都挖出來捧獻在她的面前。」

  「笨蛋,也許就是你那顆血淋淋的心把她嚇跑的。」朱品發表高見,「心是一種抽象的含義,真正把它挖出來是十分可怕的!」

  我為馬海西抱屈:「達偉,你不能責怪海西,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那麼癡心,那麼深情,那麼動人的情書都不能打動羅莉的心,這只能說明她的無情無義,或者是根本不懂得愛情應該是真誠的,你怎麼能用真誠去打動她呢!」

  朱品把煙斗一晃:「算啦,海西,她無情,你就無義,隨她去。要是你想女人的話,我畫一個美人兒給你,裸體的。」

  許達偉把眼睛一抬:「藝術家,正經點。現在的事情已經不屬￿戀愛的範圍,而是要和罪惡的黑暗勢力鬥爭,把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女救出虎口。羅莉曾經是我們的同學,是海西的女友,是羅非的妹妹,我們決不能袖手旁觀一,見死不救!」

  對許達偉的話我們都很同意,連朱品也連連點頭。可是怎麼個救法呢?我們不能去搶,不能去偷,人家有士兵站崗,有手槍和卡賓槍,想送掉你的小命十分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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