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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這一對瘋狂的戀人偷食上帝的禁果了,就在那塊大青石的上面。這大概是塊三生石吧,姻緣是註定了的。

  月亮在高空當然也看到了柳梅和許達偉的行為,可她並不大驚小怪,這種造人的行為她已經看了億萬年,看著那荒涼的地球就是在這荒唐的行為之中發展起來的,就在同一時期,在她所能見到的半個地球上,這樣的事情就有千萬起。她不想打擾這一對道游極樂世界的年輕人,拉過一片浮雲作眼瞼,暫時閉上眼睛,使得那園子裡的光線變得更加暗淡些。

  花園變得神秘莫測,幽暗深邃,有蛙聲咯咯,草蟲唧唧,香樟樹上的宿鴉突然驚飛。這一切,對於柳梅和許達偉來講都是不存在的。

  第十八回 軍官、吉普、女郎

  許達偉和柳梅偷情的事,除掉月亮之外誰也不知道。月亮無言,嚴守機密,也不傳播小道消息,更不會以此去向領導彙報或敲點兒竹杠什麼的。人們把撮合男女的媒的稱為月下老人,確實很有點兒想像力。想像那月亮是一位寬宏慈祥的老人,他自己是曾經滄海,耄耋老矣,風花雪月已成往事,轉而寄希望于青年,希望他們能在愛河裡歡遊暢泳,一帆風順。

  我和史兆豐也想當月下老人,想撮合羅莉和馬海西,可惜的是我們這兩個月下老人目前只能是月下找人,天天晚上去穿街走巷,幫著馬海西尋找羅莉。城牆上沒有,舞廳裡不見,羅莉又不看京戲,那就只有到電影院的門口去碰運氣。可是城內城外都有電影院,誰知道她在哪裡?

  幾次撲空之後,我便對史兆豐說:「兆豐,我們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應該經常轉移陣地,到書場門口去看看,到大公園裡去兜兜,書場裡正在說《三笑》,大公園裡涼風習習,晚上也有許多情侶。」

  「不對。」史兆豐好像很有把握,「羅莉根本沒有那種耐性去聽《三笑》,她是猢猻屁股,坐不住的。到公園裡去挽著手臂散散步,坐在長椅子上低聲曼語,那也是斯文人做的事體,羅莉那塊料子需要燈光、刺激、咖啡,或者是電影院裡的昏天黑地……」

  「你也不要把羅莉說得一錢不值。」

  「勿錯,你聽我的。目標跳舞廳和電影院,繼續搜尋!」

  沒有辦法,我只好聽文兆豐的,因為我自己也沒有確定的主意,自己沒有主意的人只能服從別人的主意。

  我們每天晚上都要和馬海西商量路線,各自分頭。馬海西專門去找那些可能舉辦家庭舞會的地方,此種偵察是他人無法代替的。我和史兆豐分頭看守北局小公園和閶門石路口,這兩處是舞廳和電影院的集中地。

  我負責閶門石路,這裡的夜市特別鬧猛,那燈紅酒綠的夜生活一直要延續到十一點鐘之後。跳舞的,看戲的,宴請的,賣藥的,賣唱的,賣淫的,什麼都有。一個人經常在這種地方閒逛,心理狀態就有點不大正常,就會羡慕那些闊佬,夢想發大財,發橫財,發洋財,最好是就在腳下撿到一捆鈔票或者是一隻金戒指之類。

  我開始的時候也是在馬路上閒逛,一半精力是在人群中尋找羅莉,一半精力卻用來消解那些見不得人的想入非非。到了更深人稀之際,還得當心那些三五成群在馬路上拉客的「野雞」。她們動手動腳,對我還有一種存心嘲弄的意味:「小弟弟,阿想快活快活,對儂價錢便宜。」當我慌亂而走時,背後就會發出一陣尖銳的狂笑聲,好像賣淫的不是她們,倒是我這個恪守忠信的高孝悌。

  我不能再在馬路上閒逛了,何況天氣也起了變化,連日來秋雨綿綿,老是在馬路兩旁鑽屋簷也不是個滋味。索性破費點了,我也看電影去,有一家電影院裡正在放映《一江春水向東流》,還可以再看兩遍。不過,我不能準時進場也不能準時散場,得首先在電影院的門前把進場的人查一遍,直到電影開場之後才能進去。快到散場的時候我得首先溜出來,把出場的人再梳理一遍。找人的事情不能馬虎,稍有疏忽便會遺漏。查完電影院之後還得再到舞廳裡的玻璃窗外去瞧瞧,看看羅莉在不在裡面。我進不了舞廳,那個拉門的BOY不讓我進去。直到一無所獲之後才冒著濛濛的細雨往回走,拖著沉重的腳步怏怏而歸。不能再站在馬車的後面回來了,晚上乘車的人少,車夫不讓你站著,要你坐到那皮靠背上去,太貴。

  那時候的蘇州城,除掉閶門石路之外,到了晚上八點之後幾乎是看不到行人的。街燈昏暗,一片沉寂,安靜得可愛也沉寂得可怕。特別是進了金門往左轉的時候,可以在圍牆的外面看見一座洋樓,裡面的院子很大,敵偽時期是日本憲兵司令部,被抓進去的中國人很少有活著出來的,附近的人夜間還可以聽到受刑者的慘叫聲。抗戰勝利後又是什麼青年軍司令部,城防指揮部等等,白天有荷槍實彈士兵站崗,晚上在暗處有烏油油的槍口和亮閃閃的眼睛。蘇州人進了金門之後都是靠左走,不敢靠近那座大門,特別是更深人靜,害怕那扣著扳機的手指突然發生痙攣,那就會白白地送掉老命。

  正當我加快腳步想越過這座鬼門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鈴響,門燈灼亮,大門拉開,兩個掛著湯姆槍的士兵沖到門口來。我嚇得一陣昏眩,魂魄落地,以為這兩個傢伙是來抓我的。不然,他們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而是筆直地站在大門的兩邊。

  門裡面出來了十多個穿著美軍制服的青年軍官,腰杆筆直,英氣颯爽,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柔情似水的女郎。說這些女郎柔情似水,主要是因為她們一個個都像是站不直立不穩,都必須嫋嫋娜娜地依著軍官們的身體。

  幾輛吉普車駛過來了,軍官挽著女郎登車、揮手,揚長而去。

  「羅莉!」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聲。這聲音不知道是驚還是喜,因為我在一個忽閃之中突然看見了羅莉,她倚著軍官的肩膀,站在吉普車的旁邊。

  我的喊聲未能驚動羅莉,卻惹得那站崗的士兵對我大喝一聲:「滾開!」把烏油油的槍管對我一揮,好像是橫掃了一梭子,只是沒有扣扳機。

  我雖然倉皇而走,卻還要冒險回頭,我要看看清楚,那究竟是不是羅莉。燈下眼花。擔驚受怕,說不定會產生癔症的。

  不錯,是羅莉。她穿著高跟鞋,西裝長褲,花呢短風衣,風衣敞開著,白色的內衣領口開得很低,可以看見乳溝,她歡喜炫耀這一片神秘的土地。

  羅莉一閃而去,吉普車在石子馬路上濺起了泥水;我看著那遠去的車尾的紅燈,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是得還是失,是悲還是喜?我怎麼告訴馬海西呢,是告訴他一個好消息,說是羅莉已經找到了,還是告訴他一個壞消息,說是羅莉已經坐在一個軍官的吉普車裡!

  景德路上渺無人跡,沒有汽車,沒有馬車,雖然有一輛黃包車從遠處拉來,卻看不見車子,只聽見車輪吱嘎和車夫的喘息。在昏暗和寂靜之中,耳朵比眼睛靈驗,思維比耳目更容易把時空穿透。

  我仰視夜空,環顧四極,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有點神秘。偌大的一個蘇州城,晚上從外表看好像是空的,是死的,其實,此時此刻除掉部分孩子和老人已經入睡之外,其餘的人大都活躍在那些黑壓壓的大房子裡。房子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除掉替人抵擋風霜雨雪之外,還能為人隱藏一切歡樂和痛苦,高尚和卑鄙,在房子裡產生種種濟世良方和各式各樣的陰謀詭計。誰能料到那鬼門關似的大院子裡竟有那麼一群軍官和小姐,誰能知道這些軍官和小姐們下了吉普車之後又到了哪座房子裡?

  許家大院看上去也是一片死寂,可那馬海西和史兆豐還坐在燈下等我的消息。朱品畫累了,在客廳裡踱方步,抽煙鬥。張南奎在揩抹桌椅上的塵灰,他總覺得阿妹有一種鄉下人的脾氣,對灰塵不大介意。

  當我踏進客廳的時候,所有的目光都看著我,希望我為他們帶來興奮劑。可我怎麼也興奮不起來,疲憊不堪,灰心喪氣,我寧願今晚什麼也沒有發現,好讓馬海西天天有個希望,有個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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