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二四


  許老太爺也無法管束這個美麗的媳婦,他剛想進行管教的時候,外面就放出了謠言,說是許老太爺想扒灰,晚上摸到媳婦的房門口,被媳婦推下了樓,摔壞了腿。那時節,許老太爺正好掉了一交,腿有點痛,弄得真假難辨。

  許老太爺又用對付許小妹的辦法來對付費亭美了,把個稱作三舅的萬青田請進門來,名義上算是管家,實際上是看住費亭美。

  這個萬青田,綽號萬青皮,是個黑道上的人物,和許家沾點親戚。萬青田的爸爸曾經是許老太爺的部下,所以許老太爺自認為可以把這個人控制在手裡。許老太爺也知道這人是一隻狼,但他情願養一隻狼來驅逐一群狗。

  萬青田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心狠手辣,不動聲色,整天跟隨著費亭美,好像是她的保鏢,也像是她的聽差,費亭美的一切吩咐他都照辦,只是有一點,不許任何男人在她的身邊轉來轉去。有幾個登徒子弟不識相,就會在外面被人打得頭破血流。曾經住在六號門裡的一個小白臉,死戀著費亭美,被打過三次還要來爬牆頭,結果是不知去向,渺無音息。

  費亭美非常討厭萬青田,卻又離不開他,因為他能保證軟席車廂的安全和供給。特別是許老太爺去世以後,這位三舅不僅是控制了費亭美、佔有了費亭美,而且把許家所有的財產都控制在自己的手裡,因為許達偉的年紀太小,費亭美根本就不懂得柴米油鹽。

  胡媽說費亭美和三舅軋姘頭,這話不完全是假的,但也不完全是一種通常的含義。費亭美慵懶無能,逃不出三舅的掌心,可她還有美麗的肉體,可以把這個男人當作性的奴隸,當她需要的時候便下樓,求得一種生理上的滿足,心理上的報復。三舅開始的時候倒是求之不得,沾沾自喜,甘心情願地當奴隸。後來發現不對,費亭美對他沒有什麼柔情蜜意,是一種瘋狂的性虐待,近乎歇斯底里。特別是到了中年以後,未老先衰的三舅有點苦不堪言,晚上聽見樓梯響心就顫抖,最後只好抽鴉片。他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許春葳離家出走的時候,許達偉才一周歲,他是由奶娘喂大、領大的。費亭美不肯奶孩子,說是餵奶會使乳房乾癟或下垂,穿旗袍時就沒有曲線。她也不肯抱孩子,領孩子,怕弄髒衣服,怕費力氣,只是每天叫奶娘把兒子抱來給她看著,像看看她心愛的小貓似的。

  許達偉和媽媽沒有什麼感情,長大了以後常常獨自坐在爸爸的書齋裡,翻閱他爸爸留下來的詩文和書籍。他敬佩爸爸,覺得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是一個有血氣,有作為,有才能的人。他的那些朦朦朧朧的民主思想,那些不著邊際的烏托邦,可能都是受了他爸爸的影響,雖然他從未和爸爸交談過,也從未和爸爸有過書信來往。

  許達偉小時候有點兒恨媽媽,主要是聽胡媽和奶媽說他媽的壞話,說她如何不愛孩子,還和三舅軋姘頭。進了大學以後就改變了觀點,覺得媽媽也很可憐,一輩子都被關在這座黑壓壓的院子裡,房子成了她的牢籠,更可悲的是她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從這個牢籠裡沖出去,而是癡癡呆呆地坐在那裡等待,等待著生命的盡頭。

  許達偉很贊成朱品替他的媽媽畫像,好讓她有點事情消遣,也許還可以找到一點精神寄託什麼的。我當然更加歡迎了,這下子我可以解放,用不著每個禮拜一去為她講法國的電影故事,朱品會把巴黎的藝術吹得天花亂墜。現在才明白,費亭美並非是想聽什麼故事,而是想知道法國,知道巴黎,最好是知道法國的女人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第十五回 城頭明月光

  朱品在許家大院裡出了名,到處受歡迎。他忙得很,除掉上課之外也不大出門了,也不去畫那些小巷小橋了,卻是背著個畫夾在許家大院裡走來走去。他覺得許家大院簡直是一座藝術寶庫,有畫不完的人物,畫不完的風景。胡媽、阿妹、費亭美都是典型,還有更典型的柳梅,近來老是看不見,可他並不像許達偉那樣著急,因為他現在還沒有想好,如何才能畫出柳梅的風韻和嫵媚。

  馬海西的狀況令人擔憂,他終日悶悶不樂,也不唱歌。晚上卻不停地說夢話,聲音大得可怕,連樓下的人都聽見。白天沒精打采,吃飯也不起勁,飯桌上的任何話題他都不答腔,他不答腔就等於沒有了話題,大家門頭吃飯,沉悶得連阿妹都坐在旁邊打哈欠。我們以前總覺得馬海西嘻嘻哈哈,瞎吹牛皮,有點討厭,現在卻感到那瞎吹牛皮是何等的可貴。

  我心裡特別難受,因為我的那篇自以為了不起的美文竟然是一紙空文,不值一文,羅莉看了一點兒也沒有反應。難道真的是一派胡言!

  我想將功補過,再能為馬海西做點兒什麼:「海西,你別難過,我替你再飛一封情書過去,這一次換個角度。」

  馬海西歎了口氣:「別天真了,小弟。你就是給她一封哀的美頓書也是白費。現在不是寫情書了,是要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在哪裡,是對我不滿呢,還是受到了什麼壓力?」

  我聽了也歎了口氣,墜入情網的人總是癡頭怪腦的:「何必自作多情呢,海西。那羅莉也不是天仙,她不睬你就算了,你還愁找不到一個比她更好的?」

  「話不能這樣說,小弟,談戀愛也不能那麼隨隨便便。即使我們從此分手,我也要對她負責到底,我把她從什麼地方引出來,還要把她送回什麼地方去。」

  我嚇了一跳:「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你勾引她做了什麼壞事不成?」

  「很難說,我現在覺得我已經勾引她做了壞事。老實告訴你吧,我這個人是很不老實的』。羅莉本來很天真,很純潔,也不會跳舞,某種地方有點像她的哥哥。我追求她不是靠寫情書,;我不會舞文弄墨,便千方百計地拉她去參加派對,教她跳舞,讓她入迷。要知道,跳舞是追求女人最好的機會,音樂、燈光、肉體相近,心旌搖盪,是很容易動情的。你可以見機行事,把她摟得緊點,再緊點……如果她不拒絕的話,你就可以在暗中親她一下,這比寫情書管用,而且保險。」

  我差點兒笑了出來,這個嘻嘻哈哈的人倒也有那麼一手:「那也不是什麼壞事嘛,這是你的手段,你的心計,目的是想把她追求到手,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是允許的。」

  「別安慰我了,我做的壞事是在後面。開始的時候我都是拉她去參加家庭、學校和教會的派對,參加的人都是同學、師生、教友,都是比較正派的;不正派的就是我了,那也算是正當的。可我不該貪得無厭,天天想擁抱羅莉,那派對每個禮拜只有一次,有時候兩三個禮拜才碰上一回。於是我便帶她進舞廳,上夜總會,上海的百樂門我們還去了幾回。她漸漸地入迷了,衣著打扮也跟著改變,她要開香檳,喝咖啡,在舞場裡面出風頭,還和一個年輕的軍官眉來眼去的。說起來這件事情和我又有關係。這個年輕的軍官叫李少波,他和前樓上的吳子寬認識,有一次我們在門口照過面,後來到舞廳裡碰到的時候便點點頭,談跳舞之類的事情也很投契。他開始向羅莉獻殷勤了,我感到有點不妙,便想方設法在我們的院子裡開舞會。本來准』備每個禮拜開一回,把羅莉從舞廳里拉出來,可以少花錢,也可以讓她遠離那個姓李的。可她跳了一次就不肯來,嫌這裡土裡土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