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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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擔心呀,小弟,羅莉和我避而不見,決不是什麼好事體,她可能會墮落,可能會受人欺騙,如果僅僅是不愛我的話,那倒也無所謂。」 我的心情也沉重起來了,這是非同小可的:「你應當趕快去告訴羅非,讓他去找他的妹妹。」 「沒用,羅非要麼不管,要就是罵得你狗血噴頭。小弟,還是請你和史兆豐幫幫忙,替我多帶一隻眼睛,在大街小巷裡注意注意,我只想找到羅莉和她好好地談一次,我會勸得她心回意轉,免惹是非。即使不能心回意轉,我也盡到了責任,可以問心無愧。」 我當然義不容辭,這事情非同小可,是去拯救一個即將沉淪的女子。 史兆豐也拍胸脯:「沒有問題,蘇州城就這麼巴掌大點,沒有高山,沒有峻嶺,在城牆上兜一圈也不過三十六裡,我知道在哈地方可以找到羅莉!」 「你有消息?」 「沒有,這種人不會是閉門讀書,總是在和誰談情說愛、跳舞唱歌什麼的。談情說愛的人只有兩個去處,一是人最多的地方,一是人最少的地方,時間都是晚上q不會是在白天。」史兆豐說得頭頭是道,熟門熟路,像是福爾摩斯。我很相信史兆豐,他對蘇州熟透,又懂得人情世故。 那時候,蘇州的人本來就少,最少的地方還不是偏僻的小巷,而是在城牆上,那裡簡直是個無人之處,是談戀愛的理想的場所。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我和史兆豐吃過晚飯之後,便帶著一支手電筒,拿著一根竹棍子,出了前遠巷向南走,從護龍街走到三元坊,到了孔廟向東轉,沿著滄浪亭的河岸進南園。史兆豐說:「你當心些,從這裡開始都是小路,談戀愛的人都是大路不走走小路,小路被他們踩得光溜溜。」 月色下的滄浪亭,景色朦朧而神奇。隔著一片碧水向南望,一邊是中國的古典園林,一邊是歐洲的羅馬大樓。亞洲和歐洲相撞,羅馬和蘇州碰頭,兩大體系被水光和月色一抹,倒也相安無事,自成體系,呈現出一種既熟悉又生疏的朦朧美。 史兆豐不看景色只看路,用竹棍敲打著草叢,說是趕蛇的:「當心,這裡有個缺口。」 轉過滄浪亭便是大片的農田和菜地,有蛙鼓齊鳴,螢火亂飛,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到城牆上面。談戀愛的人真是不畏艱險,這條小路是十分難走的。情侶們也許正是喜愛這樣的路,他們可以相互攙扶著,相互摟抱著慢慢地向前。也許會有笑聲,也許默默無言;青蛙撲通一聲跳下河,也許會把女的嚇得驚叫起來,撲到男的懷裡,這不是駭怕,是一種嬌媚。 我跟著史兆豐踉踉蹌蹌地向前走,踩著歷史的亂磚碎石爬上牆頭,見夏夜的江南沉浸在茫茫的月色中,籠罩在從地面升起的水氣裡。水氣像一層薄薄的輕紗,飄覆在湖泊與河漢的上面。 大運河氣勢磅礴,匯南北之水東流,在蘇州隨便一繞,為這座比它更古老的城牆鑲上了一道寬闊的白邊。運河水在月色下閃著銀光,看不見它在流動,卻聽得出汩汩聲響,那裡有孤帆移動,有扁舟夜航。 城牆頂上確實是個迷人的地方,月色如水,涼風習習,陣陣南風吹來河水清涼的氣息。 登上城頭粗略地一看,不見情侶,只見磚道平坦,箭垛排列整齊。那無數的箭垛像穿著盔甲的武士,似乎還在注視著南來的越王勾踐。仔細一看,對對情侶都隱避在箭垛的旁邊。有的手扶著箭垛,一人一邊,眼睛看著城外,說著什麼這裡的景色很好,也不像城裡那麼悶熱等等無用的語言。他們正在用無用的語言縮短這有限的距離。有的已經親密無間了,兩人同坐在兩座箭垛之間,緊挨著,摟抱著,沒有語言。 我和史兆豐登上城頭,像兩隻野貓闖進了伊甸園,立刻破壞了那種甜蜜而寧靜的氣息,為情侶們帶來了疑慮。向城外瞭望的人停止了談話,摟抱著的人鬆開了手:這兩個人是幹什麼的?兩個男人,衣冠不整,還拿著電筒和竹棍! 史兆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沿著箭垛一一查看,看看有沒有羅莉,好像憲兵在火車站捉拿開小差的。我倒有點兒害怕,生怕碰到一位勇士,為了在他的女友面前顯示威力,跳出來給我們幾拳頭,那也只能捏著鼻頭不吭氣,人家可以說我們是要流氓的。 還好,勇士沉浸在愛河裡時也沒有力氣,我們沒有挨揍,但也一無所獲,沿著城牆走了一百多米,也沒有發現羅莉。再向前走便是荊棘叢生,荒草遍地,城牆傾壇,只得返回。 我們往回走的時候倒有點戀戀不捨,這城頭月色,這情侶對對,那城外的煙水蒼茫,那城內的燈火明滅,多美!在這裡談過戀愛的人,即使將來不能成為夫妻,也將留下終身難忘的記憶。 史兆豐在身後催促:「快走,這裡不能久留,再待下去你就要成為第二個馬海西……」 第十六回 跟你走天涯 柳梅處在一種極其矛盾、緊張、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之中,她把自己關在樓上已經三個星期,不敢出門,不敢下樓,而且關照自己的女傭陳阿姨:「若是有人來找,就說我不在屋裡。」 柳梅知道,她又處在命運轉變的關頭,只要向前邁出一步,就要決定自己的後半輩。她本來主意已定,因為她的面前只有一條路:到美國去,到那裡去過一種似乎美好而又不可知的生活。這不是一條她想走的路,一個單身女子遠走異國他鄉,不為什麼理想,僅僅為了生活,總覺得有點窮途末路,但也只有此路可走。 現在,柳梅的面前突然出現了另一條路,在這條路上她可以跟著許達偉走,挽著許達偉走,風雨有人關照,跌倒有人攙扶,冷暖也有人知。這灸路可能曲折,可能艱苦,不如去美國那麼舒服。柳梅是過來人,她坐過汽車,住過洋房,進過豪華的飯店和咖啡館,她知道,如果一個人不尚浮華,不愛虛榮,不想無所事事,就會感到那種生活的冷漠和空虛。 事實上,柳梅已經決定了要跟許達偉走,理性對感情的克制只是為感情找到可靠的出路和足夠的理由。她所以猶豫不決,不敢對許達偉作愛的試探,不是為了什麼選擇,而是為了自己的身世。她知道許達偉對她有情意,這是由她的直感和自信決定的。但她不敢肯定,許達偉在知道了她的一切之後能否始終如一,男人在這一點上比女人還要自私和狹隘。如果許達偉對她的過去不諒解,不憐惜,那又何必再演出一場悲劇呢? 三個星期之後,柳梅突然清醒過來了,就像發燒昏迷之後突然退去了寒熱。她覺得事情十分簡單,用不著恍恍惚惚的,只要開始的時候就把什麼都講清楚,萬一不行就到此為止,不必傷心掉淚,也不必藕斷絲連。柳梅在十裡洋場上周旋過,她自信有這種能力。 那是個禮拜六的下午,剛剛下過一場透雨,柳梅像雨後的荷花,突然亭立在我們的院子裡。 我見了突兀一驚,脫口而叫:「達偉,有人找你]」真是莫名其妙,我怎麼能肯定柳梅就是來找許達偉,而不是來找我高孝悌? 柳梅掩口而笑,點點頭:「許先生在嗎?」 「在在,在樓上。」我又大喊一聲:「達偉,你快點!』哪急吼吼的腔調好像生怕柳梅又要逃掉。急啥呢,她下定決心來了,你想趕也趕不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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