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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十四回 美貌與成功

  費亭美看到了胡媽的那張畫,頓時毛骨悚然,突然感到這就是不久將來的自己。所以她情不自禁地要朱品為她畫一幅像,把她的美麗留在人間。

  費亭美活在這個世界,也有她值得自豪和值得驕傲的地方,她值得自豪和值得驕傲的東西就是她的美麗。

  柳梅曾經把美貌當作女人獲得成功的半票,費亭美卻把美貌當作全票,是全程的軟席臥鋪票,躺著不動就可以到達目的地;目的地是哪裡她也不太清楚,總之是旅遊勝地,飲食考究,氣候宜人,風景優美。

  費亭美的兄弟姐妹很多,可她卻受到特別的優待和照顧,這並術是因為她有能力,有志氣,很聰明。不,正好相反,她沒有能力,沒有抱負,沒有主見,只有一點:生得美麗,討人歡喜。

  費亭美的生活信條是根據她的天然資源來確定的,她從小就認為女人只要生得漂亮,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從衣食住行到自己歡喜的男人,都行。女人不需要窮凶極惡地去奮鬥,只需好好地保護自己,不能跌傷面孔留下破相,或是被太陽曬得像黑魚似的。她甚至還看不起那些為自己的前途而奔波的婦女,認為那些女人都長得不美,沒有能幹的男人肯為她們賣死力。

  費亭美除掉在修飾與衣著上花點心血之外,對其餘的事情都是懶洋洋的,怕動腦子,怕花力氣,習慣于差遣男人為她做事體,就像當官兒的人那樣習慣於使用自己的權力。她的權力就是美麗。這種權力還真派用場,在學校裡的時候可以差遣功課好的男生替她做作業,出了校門可以差遣有錢的男人為她買東西。她想和幾個女友到哪裡郊遊,到哪裡吃飯,自有人跟著操勞,跟著付錢,儘管她並不在乎錢,可是花錢辦事總不如差人辦事省力氣,何況那些為她辦事的人都是自覺自願的。她從小到大可以說是事事如意,所謂如意是她感到一切都如她所想,美麗可以換取一切。她的一切也只是較好的生活享受,沒有什麼流芳百世與轟轟烈烈。她不想當慈禧太后或武則天,覺得做那樣的女人有點划不來,太吃力。

  費亭美要一個如意的郎君,得來也不費力。她家和許家本是親戚,有一次她到許家吃喜酒的時候,認識了、看中了許家的三少爺許春葳,她漫不經心地向父母表示了對許青葳的愛慕之意,父母便托人到許家去傳遞消息……

  許春葳是個新派人物,也是生得一表人材,倜儻風流,而且能寫會畫,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和南社的詩人們都有聯繫,常有一幫人在家裡雅聚小醉,吟詩作畫,瘋瘋癲癲。為了力挽東亞之沉淪,他正準備去日本留學,考察扶桑之維新。

  許春葳的父母怎麼也不肯讓許春葳到日本去,倒不是怕他去了以後不回來,而是怕他去了以後帶一個東洋婆回來。那時候,討日本老婆也是挺時髦的。許老夫人更怕這一點:一個日本婆娘住在許家大院裡,穿和服,拖木屐,呱噠呱噠地跑來跑去,講話咕嘰咕嘰,那怎麼受得了呢!

  許春葳堅決要走,為國棄家,義無返顧。

  老太爺和老夫人沒有辦法,最後堅持一點,要許春葳結了婚以後再走。此舉有兩點用意,一是想用媳婦的嬌媚和眼淚把兒子拉住,讓他自己不想走,即使拉不住而走了,再帶一個東洋婆回來也只能做小,隨便住在哪個別院裡都可以,反正是不進大門的。

  老太爺和老夫人的辦法也不稀奇,這是當年的大戶人家收攏住兒子的老花頭,成敗的關鍵是看媳婦生得美不美,有沒有那股嗲勁能把男人的心猿意馬都拴得死死的。正在為難的時候,費家傳來了消息……

  許老太爺和許老夫人都喜出望外,天助我也!費家的那個丫頭美若天仙,能把鐵鑄的漢子化成鐵水。

  許春葳也不是什麼鐵鑄的漢子,最多算是個風流才子,風流為美色所動,才子會自尋遁辭。他自思許家雖有兄弟三個,可是大哥早逝,二哥又給了賈家承嗣,雙親膝下實為單了獨子。此去扶桑海天茫茫,生死難料,歸期未蔔,倒不如結了婚再走,二老有人照顧,自己也可免卻後顧之憂……自己想討個漂亮的老婆,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許春葳和費亭美很快就結了婚。他們的婚事轟動了蘇州城,好像全城再也找不到如此美滿的一對了,郎才、女貌、有錢,這就是世所公認的美滿婚姻的三要點。

  許春葳新婚燕爾,確實也美滿了一陣子,但也只能滿足一陣子,不能滿足一輩子。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美貌和肉體都很熟悉之後,他就會感到這一些仿佛都已不復存在,或者說已經變得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日常生活的處理和相互之間的志趣。

  許春葳慢慢地發現,費亭美除掉美貌之外只有慵懶,只有對飲食、房事和打扮感興趣,其餘的一切都無所謂。她不和人吵架,也不和人講話,好像講話和吵架都太費力氣。她對人生沒有什麼目的,目的就是坐在軟席臥鋪裡,活得舒適而不費力氣,沿途有風景也可以看看,沒有什麼也可以坐著發呆或打瞌睡。

  許春葳慢慢地生厭了,人總不能和一尊美麗的雕像生活在一起,儘管他對這尊美麗的雕像十分喜愛,毫無意見。這時候。他心中的理想與正義之火又熊熊地燃起,決心拋妻別子,東渡扶桑,為國棄家,慷慨激昂,在去日本的輪船上還寫下了許多豪邁的詩篇。

  伴侶中途下車了,費亭美照樣坐在軟席臥鋪裡。她開始的時候並不驚慌,好像丈夫是臨時下車,去為她買點兒洋貨,下一站又會上來的,她堅信她的美麗是萬有引力。直至五年以後,許春葳突然從巴黎寄來一封信,說他已經從日本到了法國,正在巴黎學習。他直截了當地告訴費亭美,說他們兩人不可能長期地生活在一起,他在法國已經自由了,希望她在中國也可以隨便。

  費亭美這才慌亂了一陣子,但她的信念並沒有改變,她知道法國女人的漂亮是舉世聞名的,當然會比她有吸引力,而且男女之間的引力是和相互之間距離成反比,距離越小,引力越大。她和他遠隔重洋,那位法國女郎卻就在他的身邊,遠不敵近,理所當然。

  費亭美慌亂了一陣子以後也就平靜下來了,因為那生活的列車還照舊向前,車廂裡的供應和服務也沒有變,所以她也不想去萬里尋夫,也不想就此改嫁,等!等到許春葳落葉歸根時,她對他又可以恢復引力,問題是要保持青春,保持美麗,即使是老,也要老而不醜。

  費亭美想得簡單了點,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沒有男人守護在身邊,即使你想安安穩穩地坐在軟席臥鋪裡,也是難免不受騷擾的,何況這許家大院也並非聖潔之地,在那一片黑壓壓的大屋頂的下面,免不了有人欲橫流,那些吃飽了的狂蜂浪蝶,本來就要尋花問柳,突然發現有一朵無主的鮮花就在身邊,便大獻殷勤,各顯神通,有的得手,有的也未成功,一時之間把個許家大院鬧得沸沸揚揚,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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