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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賈伯期確實沒有虧待柳梅,愛她愛得像發了瘋似的,金屋藏嬌,夜夜都在她的身邊,不去理睬二姨太,再也不回蘇州。

  柳梅的媽媽知道以後,氣得差點兒昏了過去。世界上果然沒有好人,那個老不死的東西是放長線釣大魚的。黃花閨女給人家騙去做三房,那賈伯期算是她的女婿還是她的大哥呢?一氣之下便賣房關店,回到東山老家去了。

  柳梅在賈伯期的愛撫下倒也並不後悔,鹿總是要死的,死在老頭兒的手裡也許比死在洋場闊少的手裡可靠點。她索性不去讀書了,乾脆到洋行裡去當秘書,把空額變成實位,幫著賈伯期辦理各種事體。憑著她的聰明和魅力以及對上流社會的熟悉,她能左右逢源,把各種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有些女人在成功之前,都得和某個有財有勢的老頭兒有性關係,有些是明的,有些是暗的,有些是若即若離,十分曖昧。女人的美貌是通向成功的半票,這半票的代價卻比全票都昂貴。

  賈伯期喜出望外,他不僅得到嬌妻,還得到了一個有力的助手,高興得恨不得要把柳梅捧在手裡,含在嘴裡。

  良宵苦短,歡樂有期。賈伯期不幸身染重病,臥床不起。那時候還不大知道什麼叫癌症,人家都說賈伯期是縱欲過度造成的。他的大小老婆聯合起來興師問罪,罵柳梅是淫婦,是婊子,揪她的頭髮,摳她的臉,並且揚言,如果賈伯期有個三長兩短,就要把她賣到妓院裡去。

  柳梅從來沒有經歷過此種陣仗,嚇得手足無措,終日以淚洗面。什麼成功不成功,什麼短命的上流社會,她此時此刻只想找個廟宇做尼姑去。

  賈伯期當然不會虧待柳梅,臨終的前幾天,偷偷地把柳梅叫到自己的身邊,關上房門,拉著柳梅的手。「親愛的柳梅……」這一次不是演西洋歌劇了,而是臨終前的懺悔,「……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得到了你是死而無憾,可你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我死之後……你趕快離開上海,這裡是是非非之地;不能久留。你還是回到蘇州去,住在許家大院裡,許家和我有特殊的關係,你願意住多久都不成問題。你住在那裡不要出門,好好地學習英文,準備到美國留學去,西方社會對已婚再嫁的婦女是不會歧視的,你到那裡就能擺脫各種糾纏,也會找到成功的機會……我已經為你作好了一切安排,在外國銀行裡存了一筆錢,這筆錢足夠你使用的。原諒我吧,柳梅,我也只能做到這一點……」

  柳梅兜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蘇州,住在許家大院裡,苦雨青燈,學習英文。可是現在的柳梅已經不是少女時代的柳梅,已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她對所謂的成功已經產生懷疑,懷疑那西方的上流社會是不是也和中國的上流社會一樣的。

  正當她猶豫不定的時候,卻在自己的身邊,在那絲竹盈盈的院子裡出現了一個許達偉。

  第十二回 不摻水的愛情

  柳梅雖然結過婚,但卻沒有戀愛過,不知道那不攙水的愛」情是何等厲害的東西!她和許達偉舞罷之後,便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有一種失落感。失落了什麼?她開始還有些模糊,後來就很清楚,失落了隔牆的那一個。她想見到他,想和他談話。談什麼話?什麼話都可以,主要是想見到那個人,聽到他的聲音。如果聽不到也見不到,心裡就空蕩蕩的,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翻開英文書,那英文字母像蜜蜂似的在眼前飛來飛去。

  許達偉算是戀愛過的,是在中學裡,那種初級戀愛只能算是中學生的遊戲。曾經有個同班的女生,生得漂亮文靜,而且常考第一名。那女生歡喜從前排回過頭來看他,眼光是從眼角上乜過來的,還伴以嫣然一笑什麼的。許達偉受「顧」若驚,自作多情,也不停地去看她,算是心心相印。奇怪的是卻因此而心虛得不敢和她談話,不敢和她接近,只是把那美麗的倩影深深地印在腦子裡,晨昏之際以那美女為對象。作出各種各樣的遐想,從花前月下到同床共枕,直至相互伴隨著度過那漫長的人生。此種戀愛最方便,最省力,也不需要徵求對方的同意。隨著時間的推移,許達偉心中的倩影也在換,也在變,變得離開了原來的模型和軀體,但卻完美無缺,人間難覓。

  進了大學以後,男女生有了更多接觸的機會。特別是許達偉,一表人材,熱心公益,參加學生自治會、伙食委員會,在大會上發表演說,在街頭大聲疾呼,為貧苦的災民募寒衣,這就使那些活躍的女生都歡喜活躍在他的周圍。不僅是億他一眼,也不僅是嫣然一笑,簡直是亦步亦趨,耳鬢廝磨,晚上還一起參加舞會,相互摟著,進進退退。

  按照馬海西的估計,至少有三個女同學在追求許達偉,而且隊伍還在不停地擴大。一有風吹草動,馬海西便要通報消『息:「達偉,我看某某密斯對你很有情意,怎麼樣,要不要飛一封情書過去?」

  馬海西不僅通報消息,還要在飯桌上發表評論,幫著許達偉出主意,說某某密斯太胖,某某又矮了一點。

  許達偉總是笑嘻嘻地聽著,有時也發表點意見,弄得我們心癢難受,逼著他公開秘密:「大哥,你到底看中了誰?你總不能真的實行博愛主義,你想博愛,人家還有個乎等呢!」

  許達偉把袖子一甩:「胡吹!她們都是我的同學,有著共同的信念,我們在一起工作,是正常的交際。馬海西,你有本事能找到一點戀愛的實據,我情願罰一桌酒席。」

  許達偉的話倒是真的,活躍在他身邊的女生可能都不是他心中的倩影,那倩影不在身邊,在心底,在天邊。

  柳梅突然從天而降,翩若驚鴻,飛入舞會。許達偉不知她來自何方,也不知道她是誰,只感到有一股熱浪向他襲來,一種騷動發自丹田,他那中學生式的初級戀愛立刻上升到白熾點!多年深藏著的倩影變得清晰可見,好像已經和她神交了幾十年。大凡一見鍾情的人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都有一顆情種埋在心底,在等待著春風和雨水。

  愛情是一種迷魂藥,興奮劑,可以使人興致勃勃,也可以使人癡癡呆呆的;馬海西吸了這種藥是興致勃勃,許達偉吸了這種藥卻是癡癡呆呆的。

  我們這個大家庭從一開始就十分熱鬧,特別是每天吃晚飯的時候,時間充裕,人都到齊,阿妹也掌握了我們的規律,晚上的菜總比中午多一點,那紫菜肉絲豆腐湯誰想喝都可以添。大家便以湯代酒,天南海北地胡吹一氣。談自由平等,國家社會,愛情與余錢,看起來都是些大題目,實際上沒有什麼道理,通俗得很,連坐在旁邊等著收碗的阿妹都聽得津津有味。

  突然之間,這日日召開的酒會好像是談判決裂,氣氛沉寂。許達偉心不在焉地不談自由于等,馬海西沒精打采地不談愛情金錢,飯桌上丟失了這兩大話題,還有什麼可談的呢?

  鍋子裡的紫菜肉絲豆腐湯也剩下來了,阿妹十分著急:「大家阿哥再喝一點嘛,蠻鮮的。」阿妹的聲音和目光都像個小妹妹在祈求,希望大家多吃點,熱鬧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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