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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好啦好啦;鄰居家邊的,等歇我派人來處理。」賈伯期拿起香煙,拄著拐杖,繼續逛蕩去。

  財大氣粗或權大有勢的人往往會有刹那之念,只費吹灰之力,便可留下千秋佳話,這是我們的老祖宗都願意幹的事情。百無一用的書生也曾因此而編過不少戲,寫過不少的傳奇;我們的老祖宗也很認真二講究「言必信,行必果」。不像現在的某些人,當面都答應,轉身忘乾淨。賈伯期的身上是既有古風,又沾洋氣,做生意講信用,做人講仗義,他是說話算數的,三下五除二地就解決了問題,當然是只費吹灰之力。

  母女倆都十分震驚,世界上竟會有如此的好人?媽媽首先懷疑,這老頭兒是不是在打女兒的主意?因為近幾年來她已經感到女兒的引力,有些男人來買香煙,是繞著路來看美女的,看不見還得問一聲:「你女兒呢,這幾天怎麼沒有看見?」

  柳梅倒沒有想到這一點,她覺得有一個古老的故事正在自己的身上重演:苦命的女子流落他鄉,被一位好心的老員外收養在身邊,老員外不幸蒙難,苦命女捨身相救……柳梅決心知恩報恩,不亞於那故事中的女人。一

  慢慢地,柳梅的媽媽便打消了疑慮,她覺得賈伯期並沒有對女兒的青春美貌垂涎,這種事情可以從眼睛裡看得出來,而且是十分準確的。看得出來的倒是他對女兒在學業上的關懷,賈伯期要把她培養成材。

  柳梅的媽媽沒有猜錯,賈伯期當時所想的也確實如此,他要把好事做到底,要使得這個孤苦的女子能成長,成功,自立。他當然也看到了柳梅的美貌,可他覺得女人的美貌是走向成功的半票,如果沒有成功,那也是一張廢票。所以賈伯期每逢國蘇州休息的時候,都要檢查柳梅的功課,鼓勵她走上成功之路,給她講許多女人成功的故事。他不講居理夫人,因為居理夫人不會再有第二個;他也不講慈禧太后,這樣的女人沒有什麼發明,可以重複出現,但又十分陰險。他講的都是些西方的女經理,女店主,高級女助理等等的職業婦女,講她們的學識、風度和交際手腕。

  柳梅很能理解這樣的故事,因為在當時的女學生中想成為科學家、文學家、電影明星的人並不多,最多的是想能「出去做事」,不依賴公婆或男人而生活。她也曾在外國電影中見到過西方上流社會的婦女,見到過那種高貴而豪華的生活,當伯爵夫人有點不大可能,當個女秘書還差不多。

  賈伯期對柳梅的這種比較實在的想法十分贊許,覺得這個聰明的姑娘很能領會自己的意圖,決定把她培養成外國公司或洋行裡的高級女職員,平時和柳梅談話便不講中文,只講英語。

  柳梅也能用英語應付幾句,可那賈伯期一聽就搖頭,不是發音不准,就是音調不對。他認為是老師教得不好,學習的環境也有問題,決定把柳梅帶到上海去進教會學校,同時讓她在自己的洋行裡吃一個空額,領一份乾薪作為學費。

  柳梅的媽媽感動得掉下了眼淚,拉著柳梅的臂膀要她向賈伯期叩頭。

  賈伯期連忙制止:「說一聲thank you就行了,不能叩頭。可有一點要說清楚,我對你們母女倆的幫助到此為止,往後的一切,望好自為之。」

  當時的賈伯期確實是想到此為止,留下千秋佳話已經花了不少的力氣,可以對得起菩薩,也可以對得起上帝。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菩薩是那麼的多情多義,上帝是會請他吃飯的。

  柳梅到了上海,有了薪水,進入了大學裡富家小姐的行列,這三種條件就像什麼助長劑,使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突然之間開得粉雕玉琢,流霞溢豔。此種效果的產生當然是柳梅的天生麗質,但也不得不歸功於霞飛路上的那些高級服裝商店。服裝對某些人來講效果不太顯著,適得其反時還會使人討厭。可對柳梅來講,質地精良,時髦開放的服裝不是裹住她的肉體,而是使她的肉體更加散發出光彩、美豔和那使人昏迷的誘惑力。賈伯期雖然年近花甲,卻也抵擋不住此種力量的衝擊,開始想入非非……

  賈伯期在上海有個小公館,有個姨太太,經常在公館裡宴請賓客,舉行舞會,他便叫柳梅也來參加,說是讓她開始進入社交界,結識各種名流。

  柳梅記得很清楚,她第一次去賈伯期家參加舞會是一個初夏的天氣,是賈伯期派了一部福特牌的汽車把她從學校裡接來的。她當時十分感激賈伯期的提攜,覺得這是一個走向成功的起點。她精心地打扮著自己,衣服換了一件又一件。長裙曳地雖然端莊高貴,卻又和她女學生的身份不配;旗袍坎肩顯得素淨典雅,卻又缺少青春的活力。最後決定穿一雙白色軟木響底的高跟鞋,肉色長簡絲襪,上罩一條湖綠色薄呢西裝套裙,使得白色的鞋和綠色的裙形成柔和的對比;上身穿一件白緞、敞領、帶花邊的短袖衣,又使得上下的白色歸於統一。不施脂粉,唇邊卻抹得十分紅豔。一頭蓬鬆的長髮用一條紅色的絲帶攏在腦後,既有學生的淡雅,又有鮮豔的魅力。

  柳梅像一陣夏夜清鮮的風吹進了賈伯期家的大廳,賓客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振,她的光彩好像使燈光也有了變化,使那些珠光寶氣的交際花和姨太太們都顯得有些俗氣。賓客們紛紛圍到她的身邊,請問芳名,介紹自己,邀請她跳第一個曲子。賈伯期也變得頗有風趣:「諸位稍候,今天晚上我是有優先權的。」

  柳梅不卑不亢,活潑矯捷,落落大方地周旋于各界名流之間。她發現這些名流在她的面前都沒有架子,十分和藹可親,彬彬有禮,只是那目光好像有點兒不正常似的,她當時沉浸在喜悅之中,也沒有介意,反正她對不正常的目光也習以為常。

  從此以後,柳梅便進入了所謂的上流社會。賈伯期帶著她去遊樂場,上夜總會,出入國際飯店,每次跳舞都是欲罷不能,精疲力竭,深夜方歸,第二天上課時便打瞌睡。

  柳梅的衣著慢慢地趨向豪華了,打扮得也更加濃豔,帶上了鑽戒和項鍊,坐著賈伯期的福特牌汽車在不夜的南京路上穿梭來回。南京路上燈火通明,霓虹燈彼明此滅,先施公司、永安公司門前的大幅霓虹燈廣告,把四馬路浙江路口照得光怪陸離。美國水兵的敞篷吉普車呼嘯而過,車上的吉普女郎放蕩大笑,沿路拋下空酒瓶和空罐頭。柳梅回頭看看自己,看看坐在自己身邊並和自己挨得很近的賈伯期,突然感到自己也是個吉普女郎,只不過是坐在福特車裡。

  柳梅有點害怕了,從蘇州出來時媽媽曾經關照過:「要當心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男人都不是個東西,沒有幾個是正經的。」這話也許有點道理,上流社會的人也有下流的動作,也有污穢和挑逗的語言,那利箭似的目光恨不得把女人的衣服都撕碎。她感到自己像一隻歡蹦跳躍的牝鹿,不知道哪一天會死在誰的手裡,但願能碰到一個自己想像中的人,倒也是死而無怨的。

  終於有一天,在國際飯店的七重天,舞會結束得很晚,福特車正好出了毛病,需要修理;賈伯期便開了一個房間,叫柳梅住在那裡。事情發生得十分突然,十分簡單也十分拙劣。賈伯期關上房門,單膝跪地,雙手托起,像演西洋歌劇似的:「親愛的柳梅,你救救我吧,愛的烈火快把我燒死了,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我不想死,我要娶你,海枯石爛,我永不變心,永遠不會虧待你……」

  柳梅好像被鬼迷住了頭,面對著西洋歌劇卻想起了古典戲劇:老員外身在難中,苦命女捨身相救……踏上一步去拉賈伯期,卻被賈伯期一把摟在懷裡,如此這般,就成了賈伯期的小妾。所以說他們的結合是既突然又簡單又缺少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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