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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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十分驚奇,這把胡琴的聲音怎麼會如此的優美。他仔細地看看弓、蛇皮和琴弦,發現那弓上的馬尾要比通常的多,而且是用內弦當外弦,內弦加粗一倍。他恍然大悟,敬佩不已,料想這琴的主人決非等閒之輩,連忙追問:「那賣琴的瞎子是誰?」 朱老頭飲了一杯:「唏,英雄末路是不會留下姓名的,聽口音好像是無錫。」 「無錫……」王先生沉吟了一下,沒有再追問下去。 「士為知己者用呀,王先生,你把它買下。」朱老頭再補充一句:「照原價賣給你。」 王先生搖搖頭:「說實話,即使花十擔米錢我也要把它買下,可我們有言在先,今天是來為徐永老弟買胡琴的,不能掠人之美。徐永,快買下,八斗米,沒有錢我借給你!」 徐永一躬到地:「謝謝王先為謝謝朱……」 「朱老頭,大名朱益,到底有益無益,那是天曉得的。」朱老頭又痛飲了一杯,看那種自鳴得意的樣子,他覺得自己還是有益的。 徐永千謝萬謝,夾琴而歸。當晚就開始練習,王先生坐在旁邊,一一加以指點。 良師、好琴、認真的學生,徐永的技藝與日俱增,如果登臺表演,也可贏得掌聲。此種令人羡慕的成就,重新勾起了我們對樂器的熱情。我會吹簫,張南奎會吹笛,許達偉、史兆豐都會吹口琴,只不過都是上不了台盤,小學水平,都是在讀初中的時候跟著人家瞎起勁。 那王先生真是個能人,他笙簫管笛全會,吹拉彈唱都精,使我們懷疑他是個教音樂的先生。他建議我們成立一個樂隊,去參加學校裡的晚會。 這個建議首先得到許達偉的同意,他認為樂隊可以用「人間社」的名義四出活動,「人間社」就是要使得人間變得歡天喜地。 馬海西更加積極,他認為有了樂隊可以天天開舞會,省得到處去借唱片,他不會吹拉,但是可以擊鼓,可以敲鈸,發出嘭嚓嚓的聲音。 這兩種意見都獲得通過,於是,這寂寞的許家大院裡就變得夜夜笙歌,絲竹盈盈,好像天天有人結婚。 第十一回 無事莫憑欄 絲竹之聲越牆而過,使得那位獨處高樓的柳梅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她有點後悔,那天不該去參加舞會,更不應該那麼親近許達偉。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會那麼自然而然地飄過去,好像許達偉的身上有一種強大的磁力。她是過來之人,知道這種強大的磁場會擾亂思想,會使得導航的羅盤偏向,這一葉扁舟不知又會飄向何方…… 柳梅想想又不後悔了,似乎還有點甜蜜。這個穿著長衫的許達偉,好像是在哪兒見過的,是在夢中還是在少女的想像裡?從少女時代起,柳梅的想像中就存在著一個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人,那人幾乎天天出現,但也經常幻化,有時候是騎在馬上,有時候是站在塔巔,有時在朗朗的書聲中,有時在潺潺的小河邊。她也經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覓,卻一直都沒有發現,現在似乎發現了,好像就在自己的身邊,就在那絲竹盈盈的樂聲裡…… 那裡,二胡、口琴和笛子合奏著《秋水伊人》,柳梅伏在欄杆上,在心裡唱起了這深情的歌:「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更殘漏盡,孤雁三兩聲……」這心裡的歌許達偉當然聽不見。 望穿秋水的柳梅,自小就生長在蘇州城裡,她的父母在一條巷子口的轉彎角上開了一家煙紙店,小本經營,除供女兒讀。書外就只能勉強糊口。 柳梅讀高中的時候,父親不幸病故,孤女寡母難以支撐門面,準備賣房關店,回到鄉下去。她父親的老家是在洞庭東山的楊灣,地處太湖之濱,日子還過得下去。正當她們準備關門停止進貨的時候,卻來了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買香煙。柳梅的媽媽認識他,是住在那座石庫門裡的賈伯期,人稱賈經理。 賈伯期在上海灘上是個頗有名望的人物,是什麼洋行的經理。他早年曾經留學英倫,又去美國,據說在哈佛大學獲得過碩士學位。他雖然吃的是洋飯,卻怎麼也改不了那種蘇州鄉紳的習氣。人在上海做事,家還留在蘇州,每隔一段時期就回到蘇州來休息。他休息時不會親友,不宴賓客,不用車馬,穿一件長衫,戴一頂禮帽,拿一根手杖,在蘇州城裡逛來逛去。去聽書,去喝茶,去吃五香排骨,而那松鶴樓中的紅燜鰻卻是少不了的。松鶴樓裡的堂倌都認識他,小帳都是超過菜錢。可等他回到上海以後,立刻汽車接送,西裝革履,出入西餐館,夜總會,摩登的秘書小姐不能送茶,只能送咖啡。這是蘇州士紳和洋行買辦的一點兩面。 賈伯期出門逛蕩時正好忘記了帶香煙,走到巷子口卻想起來了,便把手杖掛在手彎裡,踏上煙紙店門前的石級,想買一包大英或美麗,他在上海是抽雪茄,到了蘇州才抽紙煙(還好,倒沒有抽水煙)。 賈伯期抬頭一看:「唔,你們要關店?」 柳梅的媽媽抹著眼淚:「男人壞脫啦,我伲要回鄉下去。」 賈伯期愣了一下,目光卻被柳梅吸引了過去。他覺得這位面帶愁容的姑娘十分可愛,比上海灘上那些美麗的交際花要多點兒閨秀氣,回到鄉下埋入泥土之中,太可惜。 賈伯期拿起手杖,在櫃檯上梆梆地敲了兩記:「別關店,替我開下去,婦道人家,丈夫死了應該守住家業。」 「沒有本錢啦,賈經理。」 「我給你,賺了算你的,虧了算我的。還有,這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叫柳梅。」 「讀書嗎?」 「差半年高中畢業。」 「繼續讀下去,學雜費全由我給。還有煙嗎,來包美麗。」 「賈……賈先生,我伲母女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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