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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十回 盈盈絲竹聲

  舞會像刮起的一陣風,使得有些人家把大門關得更緊,有些人家卻把大門敞開,和我們有了往來。

  首先和我們來往的是隔壁的王先生,和他來往的卻是我們那位不和任何人來往的徐永,是由二胡引起的。

  徐永除掉死讀書之外,也拉拉二胡,解解厭氣,只是那樂聲實在叫人不敢恭維。那時候,不大活躍的學生往往都會點樂器,二胡、口琴、洞簫、竹笛,吹拉點《梅花三弄》、《寄生草》之類,自我娛樂,出類拔萃者也在學校的晚會上登臺表演。

  王先生一家三口,就住在五號門內的樓上,徐永推開後窗,透過庭院,就可以看到王先生家的外走廊。每當王先生坐在外走廊上拉二胡的時候,徐永就側耳傾聽,讚歎不已,嚇得他再也不敢獻醜,啟我娛樂時便把二胡上的竹馬換成一枝鉛筆,使那聲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聽見。徐永早就有意去拜訪王先生,想討教一二,卻又不敢貿然。

  正巧,王先生有個九歲的女兒叫姣姣,她也不上學校,擎天被關在這高牆深院裡。她沒有夥伴,沒有遊戲,巨大的房子成了童心的侄桔,使孩子的天性得不到發揮。自從開過舞會之後,姣姣知道隔壁的院子裡好玩,而且大門總是開著的,她就常到我們的院子裡來玩,很快就和阿妹打得火熱,阿妹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阿妹自小沒有住過什麼大房子,卻有過那麼廣闊而自由的天地。農家的孩子最好的夥伴是大自然,大自然從來不遺棄孤獨而寂寞的孩子,對窮苦的孩子還特別關照點,免費提供各種玩具,只要你肯自己動手。

  阿妹去燒飯的時候,姣姣也跟在後面。阿妹一面燒火,一面用麥秸做一隻鳳凰,插在姣姣的辮子上面。待姣姣也學會了做鳳凰,而且玩膩了之後,阿妹又選出一段麥秸,頂端劈成六瓣,放一粒小豌豆在六瓣之中,仰頭嘬嘴在麥管的下端用力吹,那豌豆便會騰空而起,浮在麥管的氣流之中,可以跟著人跑來跑去,氣一停,那豌豆又穩穩地落在麥管的六瓣之內,把個小姣姣樂得不知所以。阿妹也樂了,順手撈起一片草葉夾在兩個拇指之間,吹得嗚哩嗚哩,使得小姣姣樂而忘返,要那位胖胖的王師母來把她拉回去。

  別看徐永是書呆子,他也會利用機會,有時候不等三師母來叫孩子,便主動把姣姣送回去,乘機結識王先生,向他請教有關二胡的技藝。

  王先生瘦長條子,大約四十來歲。他說他是一個歷史教員,三年前得了肺病,近兩年使用美國的盤尼西林,雖已痊癒,仍需休息,而且不宜再去吃粉筆灰。所以特地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休養,準備寫點兒歷史著作什麼的。

  我們聽了以後都肅然起敬,學生在老師的面前就不敢隨便。

  王先生卻十分隨和,待人也很客氣,談起二胡便興致勃勃,突然年輕了幾歲。音樂大概是不分年齡的。他跑到我們的院子裡來,叫徐永把二胡拿出來先拉給他聽聽。

  徐永漲紅了臉,在眾目睽睽之下只好獻醜,調好弦,架起腿,一曲《梅花三弄》只弄了一弄就拉不下去。

  王先生微微點頭:「還好,你雖然拉得不熟練,卻是老老實實的。怕只怕開始就學油了,那是無法改正的。」王先生拿起徐永的二胡,重新調弦,作示範表演,同樣是一曲《梅花三弄》,聽得我們都入了迷。

  王先生拉完了卻搖搖頭:「你的這把二胡是松木做的,太輕,蛇皮也不好,太嫩。左手移位的時候容易把二胡帶起來,外弦的第三把位容易吱溜吱溜。」

  徐永點點頭:「我是隨便買來的,等我學好了再去買把好的。」

  「好琴難求啊,對了!」王先生突然想起,「我聽朱老頭說,他前幾天偶然收購到一把二胡,看上去很不一般,今天要帶回來給我看看。走!」

  王先生興致勃勃,帶著我們一夥人去找朱老頭。

  朱老頭就住在王先生的樓下,他在護龍街上開了一家小小的古董店,買賣字畫、瓷器、青銅、紫砂、紅木小件以及各式各樣的小玩意。他店裡的東西並不多,平時也沒有什麼生意,買賣都在外面。人稱他是江西猴子,識寶的。蘇州的沒落世家缺錢用,在賣完田地房產之後就要賣那些值錢而又無用的東西:古董、古畫、古籍。這時候就要請朱老頭去估個價,介紹個買主什麼的。朱老頭識貨,心又不黑,能使買賣雙方都放心滿意。他的這種行當是祖傳的,他的父親就曾經為許家收羅過全部宋版的經史子集,所以能長期住在許家大院裡。

  當我們見到朱老頭時,他正坐在那裡喝老酒哩。一把提梁壺,一隻白玉杯,紹興老酒在白玉杯中泛著金黃的光輝,幾碟小菜倒反而不值得一提。

  朱老頭的老伴兒是個小腳老太,見到我們這些小鄰居來了,笑眯眯說:「請坐呀小弟弟,你們來了以後可鬧猛啦,好,好,年輕人應當鬧猛點,等到年紀大了,想鬧猛也沒有力氣。」

  朱老頭端著個酒杯沒有動身,提起二胡便滿飲了。杯,十分得意:「這把二胡可有些年代了,是一個賣唱的瞎於脫手的,他開口就要一擔米錢,我看了看,還他八鬥。瞎子賣二胡就和秦瓊賣馬是一樣的,走投無路時才肯賣寶貝。照理說……」

  「光說個啥呀,快把二胡拿出來吧。」小腳老太嫌老頭兒喝了酒話多。

  「急啥呢,二胡就在五斗櫥上,又不會飛,你去拿來給王先生試試,我只會看物,不會聽音。」

  小腳老太終於把二胡拿出來了,那二胡還袋在一個很髒的藍布套子裡。朱老頭還不讓老大把二胡直接交給王先生,自己接過來,小心地褪去布套,橫托在手裡:「你們看,這二胡確實少見,杆子是紅木的,琴筒卻是紫檀的,少見……」

  王先生把腳一頓:「這就對了!紫檀比紅木更沉,可以加重分量,左手移位的時候二胡不會起身。」

  朱老頭又懂了一件事情,十分高興:「啊啊,到底你是行家,說出了道理。你再看看,還有什麼缺點?」

  王先生一眼就看出來了:「琴杆上少了個如意頭,可能是玉石的。」

  「對啦,所以我扣掉了他二斗米錢。」

  王先生接過二胡,調好琴弦,試拉了幾下便讚不絕口:「好琴,好琴……」

  用不著王先生說好琴,連我們這些外行也聽出了聲音,那聲音特別渾厚,低音十分宏亮,高音高而不尖,和徐永的那把吱吱溜溜的二胡簡直有天淵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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