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美食家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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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少吃點,見識見識,對你采說也是一種業務學習。老實告訴你吧,這一桌酒席是百年難遇。朱自冶指揮,孔碧霞動手,我們幾個人已經忙了四天。所有的理事都想參加,擠不進來大有意見。沒有辦法,孔碧霞有規矩,最多不得超過八人,再三商量才同意改用圓臺面,連你十個。」 包坤年的話使我動搖了。當年楊中寶到孔碧霞家去吃飯,只聽說吃得好上天,卻一直不知道究竟吃了些什麼東西。如今有了機會,不去見識一下是會終身遺憾的。何況我參加不參加都是贊助,如果再空出一個位子來,還不知道會引出什麼後果哩! 「好吧,我去。」 「一言為定,不來接你了,五十四號你是熟悉的。」 「太熟悉了,我閉上眼睛也能摸到。」 五十四號我是很熟悉,讀中學的時候我每天都要從那裡經過,常常看見有許多油光鋥亮的黃包車停在門口,偶爾還有一輛福特牌的小轎車駛過來,把巷子裡的行人擠得紛紛貼上牆頭。 那兩扇黑漆的大門終日緊閉著,門上有一條縫,一個眼。縫裡投信件,眼裡裝有玻璃,據說這是一種窺視鏡,裡面能看清外面,外面看不見裡面,叫花子是敲不開門的。那時候沿門求乞的人很多,差不多的人家都裝有這種東西。我從來不知道那門裡是什麼樣子,只是看見那高高的圍牆上長滿了爬牆虎,每到秋天便飄送出桂花的香氣。如今的桂子又飄香了,我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各界人士」,又到了五十四號的門前。 那兩扇黑漆斑駁的大門敞開著,有一位年輕而漂亮的婦女站在門裡面。她的穿著很入時,高跟皮鞋,直筒褲,銀灰色的襯衫鑲著兩排潔白的蝴蝶邊,襯衫也是束腰的。她笑嘻嘻地迎了上來,我以為是收入場券的,連忙把請柬掏出來給她看。她掩嘴,深深一鞠躬,左手向前一伸: 「請進。」跟著便高聲地叫喊:「媽媽,高經理來啦!」 噢……對了,她就是孔碧霞的女兒,是那個政客兼教授留下來的。姑娘也應該有這麼大了,連我的女兒都有了孩子。我再回過頭來看看她,活象孔碧霞,孔碧霞年輕的時候,也該是一代風流! 孔碧霞從那條鋪著石子的花徑上走過來了。我抬頭一看,簡直不認識了,她好象已經把原來的臉型留給了女兒,自己變成了一個半老的貴婦。現在不會有人喊她乾癟老阿飛了,她也發了胖,胖得豐滿圓潤,比站在居委會門前請罪時年輕得多。她的頭髮向上反梳著夕在後腦上高高隆起。這種高,正好抵銷了因發胖而造成的橫向發展,所以不會造成人們視覺上的錯誤,好象發了胖的女人都比以前矮了一點。她的衣著並不花哨,時間已經使她懂得了打扮的真諦,年輕而漂亮的人不管穿什麼衣裳都好看,淡裝濃抹都相宜。年老的人如果要打扮的話,主要是用衣著 來表示某種風度和氣質而已。所以孔碧霞的衣著很素淨,一件普通的藍色西裝外套,做工考究,質地高貴,和她的年齡、體型都很相配。 孔碧霞對我很熱情,象她這樣精細的人,很難忘記細小的事情。 「高經理呀,就怕你不來呐。唷,也老了,當阿爹了吧?」 「沒有,剛當上外公。」 「好,都是一樣的。快請進,就等你開席。」 我跟著孔碧霞往前走,一個幽雅而緊湊的庭院展現在面前。樹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個半畝方塘的三邊,一頂石橋穿過方塘,通向三間面水軒。在當年,這裡可能是那位政客兼教授的書房,明亮寬敞,臨水是一排落地的長窗。所有的長窗都大開著。可以看得清楚,大圓桌放在東首,各界人士暫時都坐在西頭。 包坤年從石板橋上走過來了,把我向各界人士一一引見。其中有兩位是朱自冶的老吃友,我當年替他們買過小吃的。有一位是我的老領導,我年輕時便聽過他的報告。其餘的三位我都不熟悉,一個沉默寡言,兩個談笑風生,談吐間流露出一股市儈氣。 朱自冶穿著一套舊西裝,規規矩矩地系著一條舊領帶,領帶塞在西裝馬甲裡。這套衣裳不知道是從哪個箱子的角落裡翻出來的,散發著濃重的樟腦味,可是朱自冶穿著並不顯得滑稽,反而使我肅然而有敬意。好熟悉,這種裝束是在哪裡見過的?對了,我在讀高中的時候,老師們的衣著基本上分為兩大派。一派是長袍藍衫,一派是西裝革履。國文教員總是穿長袍?物理教師都是穿西裝的。烹飪學屬科技,穿長袍藍衫顯得太陳舊,穿制服又沒有特點,穿嶄新的西裝又顯得沒有根基,西裝而是舊的,妙極!好象是一個潦倒多年的老科學家剛被重視,剛被發現!這 一身打扮肯定是出於孔碧霞的大手筆,朱自冶穿衣裳一貫是很拆爛汙的。 朱自冶多年不穿西裝了,行動很不自然,碰碰撞撞地越過幾張椅子,把一本烹飪學講義塞到了我的手裡。我拿著講義在我的老領導的面前坐下,也覺得十分拘謹。解放初期當我還在工作隊的時候,曾經和這位領導同志有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不苟言笑,要求嚴格,對知識分子有點不以為然的人。我們那一夥「小資產」在他的面前都裝得十分規矩而謹慎。今天在此種場合中相遇,還使我感到有點手足無措,最主要的是找不出話來說,只好把手中的講義慢慢地翻閱。 「小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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