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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九、士別三日

  其實並不是別了三日;三三得九,整整九年我沒有見到過朱自冶,他大概還住在五十四號裡,我與全家下放到農村去了九年。九年的時間不算太短了,所見所聞再加上親身的經歷夕足夠我進十步思考吃飯的問題。在思考中度過了五十大壽。過生日的那一天,媽媽殺了一隻老母雞,開後門弄采一斤洋河大麯,悶悶地喝了幾杯。三杯下肚之後突然惶恐起來,怎麼搞的呐:什麼事兒還沒有幹呐,卻已經到了五十歲!解放初期我和五十多歲的老先生一起開會,上下臺階都得看著他點。在我的印象中,年過半百已經是老人了,在農民的生活中,五十歲的人如果有兒有女而且兒女都很孝順的話,他是不挑重擔的。「一事無成兩鬢斑,常使英雄淚滿衫!」我雖然不是英雄,卻也流下了幾滴眼淚。我在淚眼與醉意中胡思亂想:如果能讓我重新工作的話,我第一要……第二要……簡直象在做夢似的。夢也是一種預感吧夕它有時候也能實現,只是實理起來不如夢中那麼容易。

  災難過去之後,我又回到了蘇州。這一次可不是背著背包回來了,一家大小,瓶瓶罐罐,台凳桌椅,農具家什裝滿了一卡車。我對蘇州城有點不習慣了,覺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大街小巷都沒有變,可是哪來的這麼多人哩重蘇州人沒有事兒並不是遊園林,而是蕩馬路。如今,你連過馬路都得當心點!在大街上碰到多年不見的熟人時,只能站在人行道的邊上講話,講話要提高嗓門夕還不停地有人從你的肩膀上擦來擦去。大批下放並沒有能減少城市的人口,卻把個原來比較安靜的城市漲得滿滿地。漲得我連個安身之處也沒有了,只好借住在親戚的家裡。也好多

  這下子可以和那朱自冶離得遠點,他在城東,我在城西。

  組織部的同志找我去談話,那位同志也和我差不多的年紀。

  當年要餓我三天的老部長早已不在了,祝他安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在另外一個城市裡「自動跳樓」。什麼都懂的丁大頭也不在了,他就死在「什麼都懂」的上面,而我這個什麼都似懂非懂的人卻活到了今天……

  「組織上考慮,你還是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有什麼意見?」

  我什麼意見也沒有,只是感到一陣心酸,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如果坐在我面前的還是老部長的話,我會和他抱頭痛哭的。老部長啊,你再也用不著餓我三天了,我已經深深地懂得了吃飯的意義;放心吧,丁大頭,我再也不會硬把白菜炒肉絲塞到人家的嘴裡。我要拚命地幹,我要把時間放大三倍,一份為了老部長,—份為了你……

  「不要激動,過去的都過去了,困難還在前面。」

  我點點頭。這是用不著說的,每次災難都是首先影響到吃飯;災難過去之後第一個浪頭便是向食品市場衝擊,然後才想到打扮,想到電風扇和電視機。

  我的估計沒有錯,但是還有兩點沒有估計在內。十年動亂以後亂是停止了,可那動卻是大面積的!人們到處走動,紛紛接上關係。訪戰友士看親戚,老同學,老上級,有的被關押了十年,有的從反右以後便失去了聯繫。人們相互打聽,誰誰有沒有死,誰誰又在哪裡。「好呀,看看去!」幾乎是每一個家庭都會發生一次驚呼:

  「啊呀,你怎麼來啦……」我雖然反對好吃,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並不反對請客。我也是人,也是有感情的,如果丁大頭還能來看我的話,我得好好地請他吃三天!

  還有一點沒有估計在內,那就是旅遊的興起。旅遊這個詞兒,以前我們不大用,一般地都叫作「遊山玩水」,含有貶義。現在有新意了夕是領略祖國的山河之美。不管是什麼意思,我都不反對,人是動物,應該到處走走。特別是歡迎外國朋友們來走走,請他們看看我們民族的文化,順便賺點兒外匯。別以為蘇州的園林都是假山假水,人工造的,試問:世界上哪有一種文化不是:人為的?真山真水雖然偉大,但那算不了文化,是上帝給的。何況蘇州的園林假得比真的還典型,集中,完美,全世界獨一無二,不是吹的!

  蘇州的飯菜呢?經理。在這個古老的天堂裡吃和玩本來是並駕齊驅的,你既然不反對請客,不反對旅遊,還歡迎外國朋友,那就不能落後,落後了是要挨打的。

  可不是,開始的那陣子人們意見紛紛,什麼吃飯難呀,品種少呀,態度壞呀。有人提意見,有人發牢騷,有人指著我的鼻子罵山門。那包坤年還和一幫青年人打了起來,真的挨了幾拳頭!

  沒有辦法,包坤年也需要有個恢復的過程。「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不是服務員,而是司令員,到時候哨子一吹,滿堂的吃客起立,跟著他讀語錄、做首先……然後宣佈吃飯紀律:一律到一號窗口拿菜,二號窗口拿飯,三號窗口拿湯;吃完了自己洗碗,大水槽就造在店堂裡,他把我當初的改革發展到登峰造極!

  別人對我發牢騷,我也對別人發牢騷,我的牢騷只能私下裡發:「現在的事啊,難哪……」不能在店堂裡發,如果夥著大家一起發的話,那不是要把店堂吵炸啦!我得注意點,年歲也不小了,不能那麼毛毛糙糙。特別是對包坤年,得講個團結,他整天都在等著我打擊報復呢!不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打過人,但也只是打過我,沒有打過別人。朱自冶招得快,沒有挨過打,孔碧霞也不是他打的。他自己也是上當受騙,又沒有能當上經理,牢騷要比我多幾倍!

  包坤年挨了人家幾拳之後,便到辦公室裡來找我,面部的表情是很尷尬的:「高經理,我……過去,對不起你……」

  我連忙搖手:「算了算了,過去的事情別提,那也不能完全怪你。如果你是來檢討的話,那就到此為止;如果你有什麼事兒的話,那就直說,不必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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