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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八、殊途同歸

  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好吃的人和一個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來了!文化大革命中我成了走資派,朱自冶成了吸血鬼,兩個人掛著牌子,一起站在居民委員會的門口請罪。

  朱自冶成為吸血鬼猶可說也,我成了走資派……也有道理。因為在困難年過去之後,我覺得時機已到,可以對過去的改革加以檢討,再也不能硬把白菜炒肉絲塞到人家的嘴裡了。何況當時的形勢和人們的要求也逼著我的轉變。領導上提出要開高級館子,賣高價菜,藉以回籠貨幣,我們本來就是名菜館,更是義不容辭的。人們在困難年中餓壞了,連我這個素以不讒而自居的人,也想吃點好東西。媽媽也自由時常上去遊轉,五喀錢一斤豆油,十塊錢一隻雞,看了搖頭驚呼,還是笑嘻嘻地拎一隻回來,加水煎熬,放在我愛人的面前:「吃吧,孩子,這兩年苦壞了你!」老人說這話的時候眼淚都掉下來了,其實我愛人的浮腫病早已消退。只有小女兒興高采烈,到處宣揚:「我們家今天吃了一隻雞!」好象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高價菜又把朱自冶吸引到我們的店裡來了,而且是和孔碧霞一起來的。兩個人雖然沒有套著膀子,卻是合拎著一隻大草包,一人抓住一個拎襻,相視而笑,十分親熱。那包裡裝滿了高級糖,高級餅,兩人剛剛剃過高級頭,容光煥發,喜氣洋溢,一股子高級香水味。金錢又發生作用了,那垂老的愛情當然是可以彌合的。二十元一盆的冰糖蹄膀,朱自冶一下子變買了兩隻,分裝在兩個飯盒子裡。我和朱自冶自從拉了那趟南瓜之後,見了面都要點頭,說兩句天氣,以紀念那一段共同的經歷。困難終於過去了,店裡有了東西賣,我也覺得增添了幾分光彩。看見朱自冶來買蹄膀擺弄和他搭話:「好呀,老顧客又回來啦!」

  朱自冶也高興,笑著,拉拉我的手,可那話卻是不好聽的:「沒有辦法呀,蹄膀和冰糖自由市場上沒有,只好到你們店裡來買老虎肉!」

  「奧……那你為什麼不乘熱吃,帶回去給孩子?」

  「不不,你們的蹄膀沒燒透,不入味。我們帶回家去再燒一下,再用半斤雞毛菜墊底,鮮紅碧綠,裝在雪白的磁盤裡,那才具備了色香味。你們的菜呀,還差得遠呢!」

  我聽了有點懊喪,當時不該把南瓜分給他三分之一。可我也接受了教訓,決不把這股氣擴散到別人的頭上去。六三、六肆年的供應情況又和大躍進前差不多了,我要致力於炒蝦仁,使人對這美好的日子留下更深刻的記憶,人總不能老是後悔。可這恢復工作比我當初的改革要困難百倍,從精細到粗放,從嚴格到馬虎,從緊張到懶散,從謙遜到無理都是比較容易的,要它逆轉可得費點勁兒哩!

  包坤年早就不當「店小二」了,這是在我的啟發下改變的。他的行政職務雖然還是服務員(對此他很有意見),服務的時候卻象個會議的主持人,高坐在那會場似的店堂裡。吃客擁進店堂時他便高聲大喊:「喂喂,不要亂坐,先把前面的桌子坐滿!聽見沒有,你為什麼一個人溜到窗子口?」

  「同志,請你來一下。」

  「要點菜嗎?看黑板,都寫著咧。」

  「同志,我想要兩隻蘇州名菜。」

  「名菜?每一隻菜都有名字,寫得清清楚楚的。」

  幾乎每天都有吃客吵到我的面前:「我們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受氣的!」我忙著給人家賠不是,同時抓緊時間開會,做思想工作,訂服務公約,批評別人,檢查自己。還得感謝我們蘇州的滑稽藝術家張幻爾——祝他安息。他那時編演了一個滑稽戲,名叫《滿意不滿意》。這戲還真幫了我不少忙,我還請他到店裡來做了一次報告,他的報告比的報告有效,所以便招待了他一頓,沒有收錢,是在宣傳費用中報銷的。

  以上種種,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自然就成了罪孽,說我是全面復辟了資本主義,傷天害理地強迫革命群眾去服侍城市裡的老爺!張幻爾的那一頓飯也不是好吃的,陪著我狠狠地被鬥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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