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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六、人之於味

  朱自冶逃避改造,我對他也無可奈何。他不到我們的店裡來吃飯,我也不能凍結他在銀行裡的存款;說他有資產階級的思想也白搭,他本來就是資產階級。讓他去吃吧,革命不是一次完成的,只要他規規矩矩,不再叫喊什麼蘇州菜不如從前,不再闖到我的房間裡來提意見。

  朱自冶當然不會提意見羅,偶爾碰到我時也是陌若路人,頭也不點,挺著那重新凸起來的肚子揚長而去,象個得勝的公雞,氣得我兩肺直扇!更為氣憤的是居然有人和朱自冶唱著一個調子,說我們的飯店是名存實亡,飯菜質量差,花色品種少,服務態度惡劣!而且說這種話的百分之九十意識都不是資產階級。有幹部,有工人,還有老頭老太什麼的。我聽了很不服,改革才進行了一年多,你們怎麼會從讚揚變成反對?兩片嘴唇翻得倒快呐!我只好耐心地加以解釋:

  「老太太,少說兩句吧,一年前你能到這裡來吃飯,還算見了世面!」

  「世面已經見過了,現在要吃好東西!」老太太晃著幾張大鈔票:「喏,兒子寄來的,他再三關照我要增加營養,高興的時候擺弄到你們店裡來改善改善。改善個屁,還不如我自己燒的!」

  「那就自己燒吧,自己燒的東西合口味。」我想起孔碧霞來了,不覺說漏了嘴。

  老太太火了:「你……你這話像是開黑店的人說的,我能燒還要你們幹什麼,白養著你們拿薪水!」

  包坤年挺身而出了:「什麼叫開黑店,你嘴裡放乾淨點!社會主義的企業是黑店?你污蔑……」

  我連忙攔阻:「好了。算了算了。老太太,你別生氣,這菜如果沒有動過的話,我們退錢。」

  對幹部模樣的人我就不大客氣了:「同志,你是出差的吧?」

  「對,咱從北京出差到蘇州,聽說蘇州菜名揚四海,你們的店很有名氣,特地來品嘗品嘗,可你們卻拿出這玩意兒!」

  「同志,有這樣的玩意兒已經不錯了,你的夥補一天才幾毛錢?」

  「咱自己就不能補?現在不是包乾兒的時代了,咱花得起!」

  「艱苦樸素的作風還得保持。」

  「對對,謝謝您的教導,早知如此應該背上一袋窩頭上蘇州,你們這家飯店嘛,存在也是多餘的!」袖子一甩,走了。

  我歎了口氣,覺得這人的資產階級思想也是很嚴重的,才拿了幾天的薪金制,就這麼財大氣粗地當老爺!至於我們這家飯店的存在……唉,確實有了點問題。這兩年國民經濟大發展,農村連年豐收,工人調資定級,幹部拿了薪水……那人民幣又特別見花,肉才流毛多一斤,五香茶葉蛋五分錢一個,二兩五的洋河大麯連瓶才兩毛二分錢。許多人都闊綽起來了,看到大眾菜擺弄搖頭,認為凡屬「大眾」都沒有好東西,「勞動牌」也不是好香煙。我想為勞動大眾服務,勞動大眾卻對我有意見。有人把意見放在桌面上,更多的人是不願費口舌,反正有名的菜館多的是,他們的改革本來就不徹底,臨時弄點大眾菜裝裝門面的。事過境遷連門面都不裝了,櫥窗裡琳琅滿目,各種名菜赫然在焉!他們乘著市面繁榮時拼命地掏人家的口袋,掏得人家笑嘻嘻地,那營業額象在寒暑表上哈熱氣,紅線呼呼地升上去!我們也曾有過黃金時代啊!想那改革之初,營業額也曾一度上升,我還以此教育過管帳的,說他是杞人憂天。隔了不久擺弄往下降,降,降……降掉了三分之一,再降下去確實會產生能否存在的危機!

  好吃的人們啊!當你們貧困的時候恨不得要砸掉高級飯店,有了幾個錢之後又忙不迭地向裡擠,只愁擠不進,只恨不高級。如果廣寒仙子真的開了「月宮飯店」,你們大概也會千方百計地搭雲梯!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是個騷動不安的季節,到處都在鳴放,還有鬧事的。店裡的職工開始貼我的大字報了,廢報紙上寫黑字,飄飄蕩蕩地掛在走廊裡。我看了以後倒也沉得住氣,無非是大眾菜和營業額等等的問題。只有一張大字報令人氣憤,說我是拿飯店的名聲,拿職工的血汗來換取個人的名利,說那楊中寶是被我打擊、排擠出去的!署名是「一職工」,可從那語氣和那麼多的形容詞來看,肯定是包坤年寫的。你這小子也太不應該了,當初改革時你也曾熱情支持,說楊中寶開地下飯店也是你彙報的,怎麼能把一堆屎都甩到我的頭上來呢!當然,我也沒有必要對此加以解釋,只要有千分之一的正確性,都是應該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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