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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孔碧霞笑了:「朱先生,你不懂規矩,那下手的一個位子是給燒菜的人留著的。」

  「好好,對不起。」朱自冶醉裡叫好,心裡犯疑,哪有廚師上桌的?為了吃也只好遷就了,隨即從身邊掏出一疊鈔票,數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心裡盤算,這十塊錢算是小費。

  孔碧霞面有難色了:「哎呀,這幾個錢吃點什麼呢?」

  朱自冶把心一橫,八十塊全部豁出去,買個面子。

  孔碧霞遲疑了半響,好象在那裡算帳,最後乜了朱自冶一眼:「好吧,不夠的地方我也湊個份子。唉,你這人也實在可憐!」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孔碧霞足足地準備了五天。據說還有一隻紅燜鰻沒有來得及做,因為買回來的鰻魚必須先用特殊的方法養一個星期,而那朱自冶又讒得等不及。

  至於這一頓到底吃了些什麼,我沒有參加,不能亂吹。

  楊中寶是參加了的。那一天他正好休息,在大街上碰到了朱自冶。朱自冶是去通知他的吃友們準時上陣的,沒想到有位老友因病不起,需要另找候補的。看見楊中寶便說:「走走,跟我去見見世面。「接著擺弄把如何找到孔碧霞等等說了一遍。連說帶吹,藉以發洩對我們飯店的怨氣。

  楊中寶從來不服人,藝高人總有那麼點傲氣。名廚師都是男人,哪來這麼個女的!可是他也聽他師傅說過,在清末民初的時候,蘇州有一種堂子菜,是從高等妓院裡興起來的。做這種菜的全是聰敏漂亮的女人,聯醜丫頭都不許幫道,那做工細得象繡花似的。他反正閑著沒事,那朱自冶又不用他出錢,何不趁此去監視監視,如果真有可取的話也可學點技術;如果言過其實的話也可把朱自冶揶揄一頓,煞煞他的銳氣!

  楊中寶只向我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明他沒有開地下飯店,同時對這種捕風捉影的小報告十分惱火,說是有人和他過不去。他一氣之下就不談孔碧霞了,而是纏著我把他調到交際處去。這事兒很快就辦成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孔碧霞如何大顯身手,講究吃了些什麼稀世的美味!讀者諸君也不必可惜,在往後的歲月裡我們還會見到她表演。文化大革命可以毀掉許多文化,這吃的文化卻是不絕如流。

  我當時只能從朱自冶的行動上來進行推測,肯定那天晚上的一桌菜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朱自冶一吃銷魂,從此很少見到他的蹤影。他再也不象沒頭蒼蠅似的在街上亂轉,再也聽不到他清晨開門去趕朱鴻興;他不食人家煙火了,一日三餐都吃在孔碧霞的家裡。一個會吃,一個會燒;一個會買,一個有錢。兩人由同吃而同居,由同居而宣佈結婚,事情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朱自冶終於成家了,一個曾經有過無數房屋的人,到了四十五歲上才有了家庭!家庭是個奇妙的東西,他會使人變得有了關欄,言行舉止也規矩了點。朱自冶穩重些了,注意言談,也注意外表。衣著和過去大不相同。筆挺的中山裝,小口袋裡插著兩支鋼筆,頗有點學者風度,這恐怕是孔碧霞參照他前夫的形象加以塑造的。

  那孔碧霞不僅會燒菜,治家也是能手。結婚以後她千方百計地調整住房,讓朱自冶搬過去,把五十四號裡的三戶人家搬過來。三戶人家的住房面積都有了擴大,她自己也不蝕本。因為那五十四號是個中式的庭院,有樹木竹石,池塘小橋,空間很大,圍牆很高,大門一關自成天地,任他們吃得天昏地黑也沒人看見。那時候,象我這樣的反吃戰士比較多,還有反穿的;誰要是考究飯菜,講究衣著,那就有被斥之為資產階級的危險,或者說是和資產階級的思想沾了邊。所以有錢的人也不得不稍加隱蔽,關起門來吃,吃到肚子裡誰也看不見!當然,完全看不見也不可能,人們每天早晨都看見朱自冶夫婦上菜場。兩個人穿著整齊,一個拎籃,一個拎包,一個人的膀子套在另一個人的膀子裡,惹得行人側目而視,嗤溜一聲:「乾癟老阿飛!」

  我的媽媽從來不說孔碧霞的壞話,她認為這個女人是行了件好事,使得一個敗子回頭。她買菜回來常常對我說:「又碰到朱經理啦,現在變好了,夫妻兩個親親熱熱,象個過日子的。」

  我聽了只是哼哼,心裡想:這叫變好?這是關起門來逃避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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