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美食家 | 上頁 下頁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啊!這句老話不知道是准發明的,而且大言不出地把蘇州放在杭州的前面,據說此種名次的排列也有考究,因為杭州是在南宋偏安以後才「春風熏得遊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而蘇州在唐代就已經是『十萬夫家供課稅,五千子弟守封疆」了,到了明代更是「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十萬水東西」,近百年間上海崛起,在十裡洋場上逐鹿的有識之士都在蘇州擁有名第,購置產業,取其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蘇州不是政治經濟的中心,沒有那麼多的官場傾軋,經營的風險,又不是兵家的必爭之地,吳越以後的兩千三百多年間,沒有哪一次重大的戰爭是在蘇州發生的;有的是氣候宜人,物產豐富,風景優美。列代的地主官僚,官商大賈,放下屠刀的佛,懷才不遇的文人雅士,人老珠黃的一代名妓等等,都歡喜到蘇州來安度晚年。這麼多有錢有文化的人集中在一起安居樂業,吃喝和玩樂是不可缺少的,這就使蘇州的園林可以甲天下,那吃的文化也是登峰造極!風景不能當飯,天天看了也乏味,那吃卻是一日三頓不可或少的。蘇州所以能居於天堂之首,恐怕主要是因為它的美食超過了杭州。這也許是蘇州人的驕傲吧,可我那時簡直覺得這是一種罪惡,是人間最最不平的表現!我不知道地獄裡可有「天堂」,可我知道「天堂」裡確有地獄,而且絕大多數的人都在地獄的邊緣上徘徊。說老實話,當我開始信仰共產主義的時候,我沒有讀過《資本論》,也沒有讀過《共產黨宣言》,多半是由朱自冶他們促成的,他們使我覺得一切說得天花亂墜的主義都沒有用,只有共產才能解決問題!如果共掉了朱自冶的房產,看他還神氣不神氣!

  我偷偷地唱著一支從北平傳來的歌:

  山那邊呀好地方,

  窮人富人都一樣,

  你要吃飯得做工呀,

  沒人為你作牛羊。

  ……

  這支歌的曲調很簡單,唱起來也用不著關起嗓門兒費死力,可它卻使我從「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中找到了出路,出路就在山那邊!

  我決定到解放區去了,那已經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我不知道解放區的形勢,總以為國民黨還很強大,還有美國的原子彈什麼的。無產階級要奪取全國勝利,恐怕還要經過幾年、幾十年的浴血奮鬥!我讀過《鐵流》與《毀滅》,知道革命的艱難困苦,知道那是血與火的洗禮。所以當時的心情很悲壯,準備去戰死沙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當時的心情很有點象荊軻辭別高漸離。

  我的高漸離便是蘇州,是這個美麗而又受難的城市叫我去戰鬥!臨行之前我上了一趟虎丘山,站在虎伏閣上把這美麗的城市再看一遍:再見吧,你的兒子將用血來洗盡你身上的污垢!傍晚,我照樣去替朱自冶買小吃,照樣買了一塊乳腐醬方送到奶奶的床前:吃吧,奶奶,孫子從屈辱中接過錢來為你買肉,這恐怕是最後的一回!我的判斷沒有錯,當奶奶發覺最孝順的孫子失蹤之後,她哭喊了三天便與世永別。

  年輕時的記憶多麼深刻啊!「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掛牌、遊街、屈辱、受罪如今已經淡忘了,仿佛那是一場不屑一顧的遊戲。可是三十多年前離家別井,暗中告別親人,向著黑暗猛衝的情景卻點滴不漏地保存在記憶裡。也許我是歡喜記著光榮而忘掉屈辱吧,可又為什麼不把三、四十年前的屈辱也忘記?每當我在電影或電視中看到受傷的戰士從血泊中爬起來,舉起槍,高喊著報仇的口號向敵人猛撲過去的時候,我的心便會向下一沉,兩眼含著淚水。雖然這種鏡頭看得太多了也覺得老一套,可是這種話我不許孩子們說,孩子們一說我就要罵:「小赤佬,你懂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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