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美食家 | 上頁 下頁


  蘇州的酒店賣酒不賣菜,最多各有幾碟豆腐乾,蘭花豆,辣白菜之類。孔乙己能有這些便行了,君子在酒不在菜田。美自主則不然,因為他們比君子有錢,酒要考究,菜也是馬虎不得的,既不能馬虎,又不能雷同,於是他們便轉向蘇州食品中的另一個體系——小吃。提到蘇州的小吃我又不願多寫了,除掉如前所述的原因外,還因為它會勾起我一段痛苦的回憶,我被一個我所厭惡的人隨意差遣!

  蘇州的小吃不是由那一爿店經營的,它散佈在大街小巷,橋堍路口。有的是店,有的是攤,有的是肩挑手提沿街叫賣的。如果要以各種風味小吃來下酒的話,那就沒有一個跑堂的能對付得了,必須有個跑街的到四下裡去收集。也許是我的腿長吧,朱自冶便來和我媽商議:

  「你家高小庭蠻機靈,阿好相幫我做點事體,我也勿會虧待伊。」

  媽媽當然答應羅,她住了人家的房子不給錢,又沒有什麼家務可料理,心裡老是過意不去,巴不得能為朱自冶做點事,以免良心受責備。可憐的媽媽不知道剝削二字,只承認—切現存的社會法規。她教育兒子不能好吃,卻對朱自冶的好吃不加反對,她認為那是一種「吃福」,好吃與吃福是兩回事體。可我卻把它當作一回事,怎麼也不願意去替朱自冶當跑街的。堂堂的一個高中生怎麼能去給一個好吃鬼當小廝呢!

  媽媽又哭了,父親謝世後家境貧困,是靠我的大哥當遠洋水手掙點錢:「去吧小庭,我們頭頂人家的天,腳踏人家的地,住了人家的房子不出房租,又不交水電費,算起來相當於全家的伙食費,只要先經理說個不字,你就念不成書,我們一家就會住在露天裡。只怪你爸爸走得早啊,我求求你……」

  我只好忍辱負重了,每天提著個竹籃去等候在酒店的門口。等到華燈初上,霓虹燈亮滿街頭的時候,朱自冶和他的吃友們坐著黃包車來了。一長串油光鋥亮的黃包車,當當地響著銅鈴,哇哇地撳著喇叭,象游龍似的從人群中奪路而來,在酒店門口徐徐地停下。他們一個個洗得乾乾淨淨,渾身散發著香皂味,滿面紅光,春風得意。朱自冶的黃包車總是走在前面,車夫阿二也顯得特別健壯而神氣。阿二替朱自冶掀掉膝蓋上的氈毯,朱自冶一躍落地,輕鬆矯捷。在酒店門口迎接他們的不是老闆,也不是跑堂的,而是兩排衣衫襤褸,滿臉污垢,由叫花子組成的儀仗隊。乞丐們雙手向前平舉,嘴中喊著老爺,枯樹枝似的手臂在他的左右顫抖。朱自冶似乎早有準備,手一揚,一張小票面的鈔票飛向叫花子頭:「去去。」

  叫花子呼啦一聲散開,我這個手提竹籃,依門而立,饑腸轆轆的特殊叫花子便到了朱自冶的面前。這個叫花子所以特殊,是因為他知道一點地理歷史,自由平等,還讀過三民主義,他反對好吃,還懂得人的尊嚴。當叫花子呼啦一聲散開而把我烘托出來的時候,我滿腔怒火,汗顏滿面,恨不得要把手中的竹籃向朱自冶砸過去!可是我得忍氣吞聲地從朱自冶的手中接過鈔票,按照他的吩咐到陸稿薦去買醬肉,到馬詠齋去買野味,到采芝齋去買蝦子鯗魚,到某某老頭家去買糟鵝,到玄妙觀裡去買油氽臭豆腐幹,到那些鬼才知道的地方去把鬼才知道的風味小吃尋覓……

  我提著竹籃穿街走巷,蘇州的夜景在我的面前交替明滅。這一邊是高樓美酒,二簧西皮,那霓虹燈把鋪路的石子照得五彩斑斕,那一邊是街燈昏暗,巷子裡象死一般的沉寂,老婦人在垃圾箱旁邊撿菜皮。這裡是杯盤交錯,名茶陸陳,猜拳行令,那裡卻有許多人象影子似的排在米店門口,背上用粉筆編著號碼,在等待明天早晨供應配給米。這裡是某府喜事,包下了整個的松鶴樓,馬車、三輪車、黃包車在觀前街上排了一長溜,新娘子輕紗披肩,長裙曳地,出入者西裝革履,珠光寶氣;可那玄妙觀的廊沿下卻有一大堆人蜷縮在麻袋片裡,內中有的人也許就看不到明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眾所周知的詩句常在我的頭腦裡徘徊。

  朱自冶倒是不肯虧待我,常常把買剩的零錢塞在我的口袋裡:「拿去!」那神情和給叫花子是差不多的。

  我睜眼、僵立。感到莫大的侮蔑。

  「拿去吧,是給你奶奶買肉吃的。」

  侮蔑被辛酸融化了。我是有個老祖母,是她把我從小帶大的,那時已經七十六歲,滿嘴沒牙,半身不遂,頭腦也不是那麼清楚的。可是她的胃口很好,天天鬧著要吃肉,特別是要吃陸稿薦的乳腐醬方,那肉人口就化,香甜不膩。她弄不清楚物價與貨幣的情況,在她的頭腦中一切都是以銅板和銀元計算的。她只知我的哥哥每月要寄回來幾千塊錢(能買一百多斤米),為什麼不肯花二十六個銅板給她稱一斤肉回來呢?三百個銅板才合一塊錢!她把這一切都歸罪於我的媽媽,罵她忤逆不孝,克扣老人,而且牽牽連連地訴述著陳年八代的婆媳關係,一面罵一面流眼淚,媽媽怎麼解釋也沒用,只好一面在配給米裡撿石子,一面把眼淚灑在淘米籮裡。我在這兩條淚河之間把心都擠碎!

  當我用朱自冶的零錢買回幾塊肉來,端到奶奶的床前時,他一面吃,一面哭,一面用顫巍巍的手撫摸著我的頭,「好孫子,還是你孝順,奶奶沒有白帶你……」

  我一聽這話眼淚便簌簌地往下流,我想大哭,大喊,想問蒼天!可是我拼命地哽住喉嚨,俯伏在奶奶的床頭,把頭埋在棉被裡,既然在侮蔑中把錢接過來了,為什麼不能讓奶奶得到一點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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