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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這時,一個瘦骨磷峋的老幹部,一手端著一隻保溫茶杯,一手拎著一塊自製的棉墊,胳肢窩裡夾著一本記事本,走進這間辦公室,敲了敲門板,對他們嚷了聲:「嗨,兄弟姐妹們,走啊!新領導有請啦!」

  「幹嗎呢,言處,您都五十好幾了,還指著新領導給您加什麼官晉什麼級呢?死心吧,您哪!」一個下棋者頭都不抬,只是沖著他揮了揮手。這時,鈴聲突然停了。在場的人都一怔。那個被人尊稱為「言處」

  的老幹部忙抽身向會場走去。那一群下棋和觀棋者,也忙著收拾棋子棋盤,開抽屜拿筆、拿記事本、拿煙盒打火機,拿牙籤拿硝酸甘油救心丸,拿拿不完的東西,或者往自己的茶杯裡再續上一口萬萬不能少的開水。當然最重要的是,幾乎每個人都沒忘了拿上一個墊屁股的棉墊子。當那個被人尊稱為「言處」的老幹部和那群有拿不完的東西要拿的同志們或急急忙忙,或不急不忙走進會場時,會場裡的格局已經有所改變了。所有在鈴聲響起以前走進會場的,全部被請到了會場的左邊。他們當然是有資格坐著的。

  而除此以外,會場右邊的椅子全部被撤走。因此,在鈴響完以後再進會場的人,就只能站著了,站在那空出來的一大片灰色的水泥地面上。那個「言處」大概以為自己是個處級幹部總還是有資格去左邊的座位裡佔有一席之地,拿著自己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剛想往左走,卻被兩位事先安排好的「糾察」伸手攔住,請他「別客氣」,也站到右邊那陰冷的水泥地面上去。這時,不斷有人或急急忙忙、或不急不忙地趕來,都被請到右邊去了。於是會場裡不斷響起一陣陣哄笑聲。有發自左邊的嘲笑聲,也有發自右邊的自嘲聲,更有雙方互相起哄嘲弄的聲音。

  不一會兒工夫,右邊的人越來越多。會場裡的笑聲也越來越響。有人趁機想溜之乎也——老子不陪你玩了,總可以吧?!但會場門口卻早安上了六七個「糾察」。這些人又一個個地被請了回來。他們中有的很尷尬,有的卻若無其事,還跟坐著的那些人一起前仰後合地哄笑。但忽然間笑聲漸漸地低微下去。一些人漸漸把目光投向了主席臺。主席臺上的那幾位領導臉都板著(神情也並不一樣。有的不無有些尷尬,有的卻隱含著一種嘲諷的意味。當然,這時候誰也搞不清,他們此時此刻究竟在嘲諷誰。但可以肯定的是,許多的嘲諷裡總有一種是在嘲諷那位新領導馬揚——幹嗎呀,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嘛!)。而坐在他們正中位置上的馬揚,這時已經站了起來,向台下走來。他走到那個「言處」面前,「言處長,辛苦。上臺坐去吧。」言處長滿臉漲得通紅:「別別別……」

  馬揚又轉向那一大群沒座位的遲到者:「請問,這裡還有沒有處以上幹部?」

  眾沉默。

  「沒有了。有沒有科以上幹部?」馬揚繼續問。

  眾人仍給他一個沉默。

  「怎麼?還需要請組織部部長來點名?」馬揚扔「殺手鐧」了。當幹部的都怕組織部長和紀委書記。於是,不一會兒,那群人裡陸陸續續地有三四個人舉起了手。

  「謝謝。請放下。現在我請擁有黨員身份的也舉一下手。」在猶豫了一下後,幾乎有一半以上的人舉起了手。總部機關嘛,黨員總是占多數。「謝謝。謝謝。」說著,馬揚轉身向臺上走去。那位言處長以為沒事了,便也轉身向人群裡走去。馬揚立即制止了他:「請留步。言處長,還要辛苦您一會兒。」言處長只得站住了。馬揚回到主席臺上,站在話筒前:「請黨委委員都到後臺來一下。馬上開個小會。」這時,有人立馬地站起來,大聲嚷道:「你們當官的開小會,我們幹啥呢?」有人便哄笑起來。馬揚不急也不惱地說道:「那就請大傢伙耐心地等我們一小會兒。」有人叫:「能上廁所嗎?」更多的人哄笑起來。又有人叫了:「管天管地,還管拉屎放屁?」

  哄笑。馬揚鐵板著臉站在臺上不動。笑聲一點點微弱下去。最後消失。「黨委委員,有請。」馬揚做了手勢,黨委委員們開始起身向臺上走去。會場上出現了一種讓人窒息的沉靜。

  突然,又有人嬉皮笑臉地站起來插科打渾一下。會場上又開始有點騷動。馬揚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那個嬉皮笑臉的人忙縮回到人堆裡。會場上又漸漸地安靜下來。

  馬揚把黨委委員請到後臺的化妝間。馬揚對黨委委員們說:「……這是我到任以後,召開的第四次全體機關幹部會議。在第一次會議上,我曾經宣佈過幾條機關工作紀律。我說過,對於不把紀律當紀律的人,可以容忍一次,兩次,但決不能容忍三次。大山子這條載有三十多萬名船員和乘客的大船眼看要沉了。我們可不是在演美國大片《泰坦尼克號》。泰坦尼克號沉來沉去,無非是為兩個年輕人的愛情故事在做鋪墊。但我們這條大船萬一要真的沉了,那實實在在牽扯著三十萬人的身家性命。

  歷史交給我們的任務是要保證這條大船不沉,不僅不讓它沉沒,還要讓它揚帆遠航。靠什麼?一靠中央的方針政策,再就是要靠我們各級幹部苦幹實幹。機關幹部是領導的耳目,又是左臂右膀。如果我們連一次像樣的機關幹部會都開不起來,還談什麼挽狂瀾於即倒、拯黎民於水火?我們怎麼再去面對今後這無數個日日夜夜所可能發生的種種艱難困苦?各位委員同志不知道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今天不就是開一個會嗎?你們看,端著茶的,拿著屁股墊的,嗑瓜子偏閑傳的。還沒到十冬臘月哩,大老爺兒們的屁股有那麼金貴嗎?都在坐月子呢?這像一個大戰前夕的指揮機關嗎?機關作風至今沒有明顯改進,首要責任在我。請各位委員來,就是要做這麼兩個決定,一,馬揚同志上任以來,工作不力,給他記過一次;二,立即免去言可言同志財務部主任的職務。財務部的工作暫時由副主任方清同志主持。

  請發表意見。」

  一片沉默。

  馬揚重複說了一遍:「我對今天這個狀況負主要責任。請先處分我。有意見嗎?」

  還是沉默。馬揚耐心地解釋道:「有不同意見也可以說一說。同志們都在會場上等著我們的決定。」仍然是沉默。「如果不表態,能不能認為是默認我這兩個提議?」

  依然是沉默。馬揚無奈了,只得提議:「那好。請了秘書記錄在案,全體黨委委員默認了我剛才的兩個提議……散會。」這時,有一個委員站了起來:「等一等……

  別默認啊……上個星期,省委組織部來宣佈,我們這個黨委班子只是個臨時工作班子。我想請問馬揚同志,一個臨時工作班子,能不能做出這樣處分處以上幹部的決定?」馬揚說:「省委組織部宣佈這個決定時,特別強調說,省委常委會決定,大山子目前的這個班子是臨時的,但行使正常工作權力。對省委常委的這個決定還有異議嗎?」另一個委員猶豫著說道:「你覺得就憑這麼個小事,處分一個在崗位上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同志,合適嗎?」馬揚當即答覆:「處分的理由我不再重複了。

  請發表意見。「

  還是沉默。馬揚有點著急了:「同志們,大夥在會場上等著哩。你們可以反對我的提議。但必須表態。」依然沉默。馬揚只能來硬的了:「那好。我們一個一個表態。(轉身問身邊的一個委員)您什麼意見?」那個委員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漲紅了臉:「您是一把手,您看著辦吧。」馬揚轉向下一個:「您呢!」那個委員無奈地笑:「您看著辦吧。」馬揚對第三個委員:「該你了。」

  「看著辦吧……」馬揚不依不饒:「請說清楚,讓誰看著辦?」

  「您哪。您是一把手嘛……」以後各位都是這個態度:「您是一把手,您瞧著辦吧。」於是,馬揚在到任後的不到一個星期內,撤換了手下最重要的財務部主任,同時也給自己記了個過……以後又連續撤換了幾個科級幹部,機關作風這才稍稍有些好轉……

  他痛感手下無大將。忽然間,想起了張大康。「……你以前說過這樣的話:只要你、我、再加上志和,這三個人捆在一起幹,這世界上就沒有辦不到的事。」他試探著。張大康笑道:「說過。我說過這話。至今我還這麼認為,起碼在K省,我們這三個人絕對是天下第一搭檔。怎麼,回心轉意了?連副省級都不要了,願意上我這兒來跟我一起幹?歡迎歡迎。革命不分先後,只要覺悟過來了就行……」馬揚輕輕捶他一拳,笑嗔道:「別裝糊塗!」

  「哦,是副省級瞧得上我,想把我張大康收人麾下,到大山子去給您當個助理什麼的?對不?榮幸。榮幸之至。」張大康端起茶杯,眯細了眼縫,微笑道。馬揚十分誠懇地:「大康,你下海這麼些年,掙了不少錢。我想,光藏在枕頭套、床鋪底下的那點現金,大概都夠你花天酒地過好幾輩子的了……上岸來吧,咱們一起為當前中國的體制改革做點事。」張大康馬上放下茶杯,正色道:「我下海辦公司,難道就不是在為中國的體制改革做事?你這是什麼觀念嘛?體改不能只是政府行為!你瞧瞧你這個精英分子,露怯了吧?!」

  「三十萬人的大山子,是個很大的舞臺……」

  「它是誰的舞臺?」

  「當然是全民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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