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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哈哈。哈哈。全民?哈哈,蒙小孩呢?我再問你,能說大山子是個企業嗎?」

  「它當然……應該算是一個企業……」

  「哆嗦了吧?應該?拿市場經濟的遊戲規則來衡量,它根本就算不上一個企業。

  全部的問題就出在這兒。幾十年來,它充其量只是一個用皇糧養著的、完成國家訂單的加工車間。是現實生活中一個變態的扭曲了的經濟模型。它跟真正意義上的『企業』,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那就讓我們把它變成真正意義上的企業……」

  「馬揚兄,讓它變成真正意義上的企業,這句話,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多少年來,從東歐,到蘇聯,現在又輪到我們中國,無數志士仁人,前赴後繼,都在這塊泰山石上碰得頭破血流……」

  「那就再加上我們倆,再往前拱一拱。「張大康長歎一聲笑著搖了搖頭,沉默了:「怎麼了,張董?」

  「馬揚,說心裡話,我一直很敬重你。你大概是本世紀末最後一批、為數不多的理想主義者了。但理想主義者也分三類,一類是不清醒的,一類是清醒的,還有一類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又不清醒,老是來回搖擺。我認為,不清醒的理想主義者對社會的禍害,要遠遠超過其他一切人……」

  「高見。我呢?我屬￿哪一類?」

  「你……一會兒清醒……一會兒不清醒……」

  「哈哈……」

  「你不認為是這樣?」

  「我不敢說我永遠是清醒的,但我敢說,我永遠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麼、追求些什麼,我永遠清楚,自己這一生應該對誰負責!」

  「馬揚,以後你會明白,今天我張大康沒有答應你的請求,放棄我的公司,放棄我好不容易獲得的這個獨立法人資格,是一個多麼英明、偉大的戰略決策。萬一有一天,你在這個上下牽制而令出多門的體制裡摸爬滾打,搞得渾身是傷,筋疲力盡,只剩下一口氣半條命,想著要為自己找一個能安安靜靜舔舔傷口的地方時,請你記住我今天這句話,我留下的這個恒發公司永遠是你可信任的第一選擇。「

  「等著我來乞降?」馬揚淡然一笑道。張大康苦澀地歎道:「咱們還是不要用『乞降』『招安』這一類可怕、但往往又沒法回避的字眼兒。」

  「你認為,在目前這個體制中,完全不可能解決大山子問題?我即將要做的無非是一種無用功而已?」

  馬揚追問。張大康冷笑道:「你以為呢?」

  「大康,當年在學校裡,你還是團委宣傳部的部長…。二還是我的老領導哩……你……」張大康忙做了個手勢,打斷馬揚的話:「我現在還願意當你的領導。馬揚先生,如果你能下決心,甩掉你現有的一切,到我恒發公司來。我保證,十年後,在K省,在中國,甚至在全世界,我會讓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看我們。而那時候,你所擁有的一切,將完完全全是你個人的!

  無論是從薩特的意義上講,還是從海德格爾的意義上講,還是從郭爾凱格爾的意義上講,你都將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存在的人!「

  馬揚怔怔看著張大康,不做聲了。

  這時,在省委大樓裡,郭立明奉貢開宸之命,找馬揚,找了一大圈,終於找到清風閣來了。他讓服務員小姐上樓去通報。那個小姐便走進馬揚和張大康所在的包間打聽:「請問,哪位是馬先生?樓下有一位姓郭的先生找。他說他是省委辦公廳的。」馬揚立即站了起來,對張大康說:「是郭秘書。貢開宸身邊的人。我去一下。」

  張大康卻對馬揚說:「容我最後再對你說兩句話。」並對那個小姐說:「你先下去。馬先生馬上就下來。」等那位服務員小姐走後,他告訴馬揚:「有件事我要讓你知道,我在大山子有投資。」馬揚說:「我已經有所耳聞。」張大康說:「這說明,我也是很重視大山子的。只是運作的方式跟你不一樣。我現在只想跟你說一句話,你要動國企這個大盤,勇氣可嘉。但老弟啊,你一定要清醒。這件事肯定要觸犯很多人的利益。你要清醒地看到,現在有很多蛀蟲是靠著這個大盤子在發著他個人的橫財……」

  馬揚呵呵苦笑道:「發橫財?大山子工人已經有一年多沒發工資了。」張大康冷峻地反駁道:「你應該明白,我說的不是工人!我再渾,也不會把工人當做蛀蟲。所以,你的對手,不是那些將被你弄下崗的工人。你動國企,工人兄弟們也許會非常想不通,會跳一跳,嚷一嚷。但我相信我們這些可愛的工人階級們無奈之後,還是會識大體顧大局的。而你真正的對手將是某一部分跟你一樣擁有權勢的人。這部分人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實際上又不會經營不會搞市場,常年當官做老爺,你一旦斷了他們嘴中的皇糧,就等於掘了他們家的祖墳,斷送了他們的一切前程。想想歷史上所有那些變法者的下場吧!商鞅、王安石、譚嗣同……都是因為觸動了既得利益者,最後或五馬分屍,或削職為民,或問斬菜市口……刀光過後僅為夢,六宮粉黛今何在哦,我的馬揚同志!」得利益者,最後或五馬分屍,或削職為民,或問斬菜市口……刀光過後僅為夢,六宮粉黛今何在哦,我的馬揚同志!

  24

  在電話裡聽志英說,要約他到「奧倫奇咖啡館」見面,貢志雄還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奧倫奇」是省城近年來開張的幾家高檔咖啡館裡檔次最高的一家。最隨意吧,要一杯現磨的咖啡就得花七八十元。一例最普通的冰淇淋也得四五十。ORANGE,橙黃色。那是金子的顏色,能不貴嗎?」姐,您今兒個怎麼了,敢把我和嫂子約到這地方來說話?您知道這地方的消費水平嗎?」志雄還沒等志英跨進咖啡館門,就提醒道。「哪是我呀。是嫂子非得約我們上這兒來見面。」

  奧倫奇裝飾的特色卻跟它的名字相反,一切都是深棕色的。深棕色的袖木構件和深棕色的牆布、深棕色的桌椅,鋪上色彩淡雅、線條簡潔的裝飾布塊,使這兒的一切都帶上了典型的南美風味。由電吉他演奏的背景音樂,輕柔,明快,而又在訴說著某種躁動。咖啡館裡顧客並不多,消消停停地分佈在那些笨重的抽木構件背後。

  由於穿著一件淺褐色的駝絨大衣,又圍著一條明黃織花玉蘭真絲圍巾,志英和志雄一眼便看到早就在咖啡館裡等著他倆的修小眉。自從那天,志英匆匆趕到她家,把志和所說的那些話,—一都告訴了她(但話到嘴邊,志英又本能地把十五萬元存摺的事「瞞」了起來),修小眉就一直想安排這樣一次不受干擾的見面,能跟志英和志雄倆好好地「深談」一次了。是的,多年來,她和志成的生活,並不像外人在表面上所看到的那麼和諧幸福。有許多難言之痛、難言之隱是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的。

  她並不想惜此機會向誰「訴苦」,但有幾個問題的的確確是在困惑著她糾纏著她,讓她不得安寧:志成為什麼要把只屬￿他倆的秘密告訴他兄弟?他想幹什麼?志和為什麼又要把這些事告訴志英?他又想幹什麼?志和身上絕少小市民的習氣,有時反而還有一種知識分子可愛的呆氣。他絕不會是嘴閑得無聊,才去倒賣這些「閒言碎語」。那麼他此舉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志和還跟你們說了些什麼?」待志英和志雄倆一坐定,她就發間,一邊用小銀勺子在鏤花鍍金銅套的咖啡杯裡慢慢攪動著,唇邊卻多少保持著一縷淡淡的苦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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