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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不必了。呂部長那兒還留著有底吧?讓他趕緊再複印一份送來。」郭立明立即給呂部長打了個電話。二十分鐘後,材料便送到了貢開宸的辦公桌上。

  百分之七十三點多!貢開宸震撼了。大山子有百分之七十三點多的群眾要求馬揚去當他們的一把手。極難得啊,「百分之七十三」。他甚至都有些妒忌這個「年輕人」了。十分鐘後,他告訴郭立明,明天晚上的一切活動安排都順延,他要親自去看望馬揚……

  「住得簡陋了一點。還適應吧?」貢開宸環視了一眼這用車庫改裝的住宅,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問,「這茶不錯嘛。哪兒的?」

  「嗨,很一般的炒青。是我南方戰友寄來的,但絕對是當年的新茶,而且還是他自己家做的……」

  「嘿,茶農給自己家做的茶,那還有不好喝的?都是最新鮮、最環保、最天然的。」

  「他們家還不是茶農。只有那麼幾棵茶樹,每年摘了做一點成品茶自家人飲用。您要喜歡,我讓他們家每年多寄一點來」別別別……我那兒的茶就已經喝不完了。別再從你們家僅有的幾棵茶樹上抽頭了。找恨呢?哈哈哈哈……」兩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幾分鐘後,馬揚忍不住了,開始切入「正題」:「貢書記,我那份給國務院研發中心寫的情況報告絕對不是背著您在告誰的刁狀。當時的情況是……」

  貢開宸忙揮揮手:「就算是告刁狀,也沒什麼不可以嘛。誰說省委、省委書記就不能告了?黨中央沒這麼說過吧?黨章上也沒這麼規定吧?你的那份情況報告,批評省委在大山子市和大山子礦區一系列問題上處置失誤……」

  「貢書記,我寫那份情況報告的本意,絕對沒有要批評省委的意思。我在大山子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對大山子問題感同身受,可以說有切膚之痛。我很清楚,大山子問題的造成,絕對不是哪一屆兩屆省市委的責任。它也不是我們K省一個省的問題。當時,國務院研發中心有兩個同志針對特大型國有企業的問題來搞調研,經人介紹,找我聊了那麼一聊。我把我在大山子工作的那點經歷和感受跟他們說了說,他們非常感興趣,就動員我寫成文字……我真沒想那麼複雜……也沒想到這份情況報告居然一直捅到了總理和總書記那兒,最後會給您添那麼大麻煩……說實話,當時如果我真是存心使壞,要跟您、跟省委作對,後來打死我,我也不敢退了那幾張火車票,讓全家人陪著我繼續留在K省面對您和省委一班領導同志。我這有一比,也許不恰當,就像當年張學良犯上發動西安事變,本意確實只是為了促蔣抗日。否則,事變結束後,他絕不會又冒那麼大的傻氣,護送蔣介石回南京……」

  對馬揚這一番長篇表白,貢開宸嘿嘿一笑道:「這麼說,你留下來,也只是為了表明你的光明磊落?」

  馬揚懇切地答道:「我還不敢這麼說。其實我留下來,也是有私心的……」

  「哦?說說。說說你的私心。」

  「多年來,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驕傲,因為K省作為中國的工業大省,擁有中國規模最大、數量最多的特大型國有工礦企業。可以這麼說,中國早期的社會主義工業化是踩在我們K省人肩膀頭上起步的。而這份家當,正是我們K省人的父親和爺爺親手創下的。作為K省父親們的兒子,K省爺爺們的孫子,怎麼能讓這份家當敗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裡呢……說實話,當初策劃調離K省,翻來覆去痛苦了好些個晚上。而決定退掉火車票留下來,真的只花了幾分鐘時間,我自己都為自己如此『反復無常』而感到吃驚……」

  「我愛聽你這番『甜言蜜語』。但我更希望聽聽你的具體打算。」

  「具體的……反正我已經留下來了。我這人到底值不值得省委信任、我這顆小棋子到底往哪兒擱,就全聽您的了。要殺要剁,反正也就這一百來斤。」

  貢開宸笑道:「好嘛,都開始跟我論堆了?!」

  談話氣氛如此協調,完全出乎馬揚的意外,覺得機會難得,於是,忙暗中盤算了一下,便想趁機模一下省委書記的「底牌」,遲疑過後,便問:「……您覺得,大山子有我這樣的人幹的活兒嗎?」

  「想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貢開走馬上明白了他問話的意思,便含而不露地反問道。

  馬揚臉微微一紅,忙「撤退」:「我沒這個意思……」

  貢開宸把眼睛一眯,再問:「那是什麼意思?」

  馬揚淡淡一笑道:「什麼意思,最後也得由組織決定。」

  「哈哈……果然名不虛傳,你這個不老不小的中滑頭!」貢開宸大笑起來。

  這時,一直在樓下那輛奧迪車裡守候著的郭立明急匆匆跑上樓來向貢開宸報告,省軍區首長打來電話,說,去馬公島視察這次軍事演習的中央首長可能要比原定的到達時間提前兩小時。貢開宸一聽,立即起身告辭。馬揚忙叫了一聲:「黃群,貢書記要走了。」黃群即刻從小揚屋裡跑來,問:「貢書記,您不再坐一會兒?」貢開宸一邊向樓下走去,一邊笑道:「再坐就惹人討厭了。」黃群忙說:「您這樣的貴客,稀客,我們盼還盼不來哩。」已經走到樓梯當間的貢開宸立即轉過身來,笑指著黃群的鼻子說道:「俗套了吧?這麼說,就俗套了。」黃群的臉卻一下紅起:「這是我們的真心話。」

  貢開宸揮了揮手,一邊說,一邊繼續往下走去:「行了行了,別在背後罵我就行了。馬揚,今天晚上咱倆談得不錯。但有一條,你可給我記住了,以後不管誰再讓你整誰的『黑材料』,只要跟咱們省有點關係的,都想著提前跟我這個省委書記打個招呼。眼裡沒這個省委書記可不行哦。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關照道:「這兩天你不是正閑著嗎?有本書,你找來翻翻,是軍區一位中將副司令員前兩天在飯桌上推薦給我的,叫什麼來著?」

  郭立明忙應道:「《戰略論》。英國人利德爾。哈特寫的。」

  「知道這個利德爾。哈特嗎,大學兼職教授同志?」馬揚忙說:「不知道……」

  這時,貢開宸已走到奧迪車跟前了:「找來看看。看看。還是得多讀點書嘛。聽說你跟美國那個卡特總統似的,業餘時間挺喜歡鼓搗一點木工活?那是美國政客在作秀哩。你學他們幹啥?還是得多讀點書,軍事方面的也應該讀一點。這個利德爾。哈特,是上個世紀英國的一個大軍事學家,在西方軍事學界很有點影響。這傢伙鼓吹戰略上要搞迂回,反對正面跟人死拼硬打、抬杠頂牛。我看哪,這本書,正適合你。啊?去找來翻翻。」

  貢開宸的車剛從視線裡消失,馬揚便大步跑上樓去翻找那本《戰略論》。他記得他們家收藏過這本書。他很早前就聽說過這位國際軍事學界的鉅子。剛才只是不想讓貢開宸掃興,才故意說「不知道」的。但書買來後,也的確一直沒看。這一搬家,又全擱亂了。找了一會兒,還真把它找到了。隨手翻了翻,卻一點讀它的心情都沒有。滿腦子都在複映著貢開宸今晚說過的話,眉目間傳達的各種「信息」。他一點一滴地回味,尋找可能的跡象。

  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和激動,都集中到了這一個問題上:「他真的會把我放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可能嗎?」但只要稍稍往深人裡一想,他就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測:「把我放到大山子去當一把手,方方面面的阻力太多。很不現實。貢開宸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氣魄和膽識。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幾個「不可能」一念叨,心裡似乎又平靜了許多。但就在這時候,家裡的電話機響了。直覺告訴他,這電話很可能是貢開宸打來的。貢開宸有一個重要決定要對他公佈?他一把抓起電話。果然是貢書記。「……你準備一下。準備在最近一次省委全委會上,給全體省委委員講一講你打算怎麼解決大山子的問題。」血開始往上湧,馬揚竭力保持語調的平靜,緊握電話,問:「為什麼要我去講?」

  「讓你講你就去講!但有一條,別盡講空道理。不是讓你去給省委委員們上課,而是去接受考核。聽明白了嗎?是上考場!」

  哦,上考場?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渾身的血又一次向上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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