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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18

  大雜院裡的這個小屋只有十二三平米,雖然雜亂不堪,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主人賦予它挺多的「文化色彩」。比如說,居然還掛著一幅中堂行書,寫著諸如「業精於勤」之類的套話,還掛著某次演出後首長接見的大幅彩照,一些京劇臉譜畫像,頭飾,珠花……那把琵琶和那把小提琴卻是貨真價實的玩意兒,還有一個用玻璃鋼製作的仿古希臘裸女雕像、幾個已經陳舊了的布娃娃毛毛熊等等等等。在所有這些東西中間,最讓人打眼的,卻是十幾幅色彩非常鮮豔,又非常具有現代意識的水粉畫,這是女主人的女兒夏菲菲的作品。夏菲菲就是馬小揚說的那位天分極高的殘疾女同學。吃罷晚飯,夏菲菲猶豫了許久,才下決心告訴她媽,有幾個同學今晚要上家裡來。她媽一聽就不樂意了。自從被「下放」到大山子以後,她一直拒絕任何人來訪。她不願意讓人看到她——夏慧平,想當年也算得上省京的一個「角兒」,現如今「淪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會兒別讓你那些同學上這兒來串門,等我把這屋拾掇出個模樣來再說。

  你就不愛聽媽的話。你說這屋能讓人看嗎?你這不是明擺著要你媽丟人現眼嘛!」媽媽一邊叨叨,一邊緊著化妝。這也是她多少年在舞臺上和演藝圈中生活所養成的「毛病」:不化妝,從不見人。「他們又不是來參觀我們家的。再說了,也不是我讓她們來的。」歷來素面朝天,瀟灑自如的夏菲菲挺看不慣演藝圈裡這種種的「矯情」

  「偽飾」,只要逮著機會,就會跟她媽戧戧上兩句。這不,一轉眼的工夫,夏慧平又急著找她的假髮套了。夏菲菲實在受不了了,就叫道:「哎呀,您就別倒騰了。都是跟我一般大的同學。您至幹嗎?又不是給首長演出……」夏慧平手忙腳亂,四處一通亂翻:「你懂什麼!我那假髮套呢?快找找。」

  「我怎麼知道?」

  「我就擱這櫃頂上了。」

  「那您跟櫃頂去要啊。」

  「你這丫頭!怎麼說話的?」

  「您瞧,不是在水壺底下壓著嗎?」

  「哎喲,我的媽哎,誰這麼缺德……都濕成這樣了,我還怎麼戴?」

  這時,馬小揚等一行人說說笑笑,推著各自的自行車,進了院子。夏慧平趕緊把屋裡的燈關了。夏菲菲叫道:「媽,您這是幹什麼嘛?!」說著搖過那輛自行焊制的輪椅車,拽住燈繩,又把燈開了。「這假髮套都這樣了,你讓我怎麼見人?!」夏慧平真急了。自從省京宣佈她為第一批下崗人員,三天內,她不吃不喝不睡,想不通啊,那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頓時稀疏許多,鬢間也平添不少灰發……從此後,她不僅不化妝不見人,不戴假髮套,也從不見人……每每想到這些,菲菲又挺心疼媽媽。誰讓她曾經是個「角兒」呢?誰讓她曾經在燈光下舞臺上是那麼的光彩照人?看著媽媽此刻那樣懇切哀憐地看著自己,她心裡一陣酸澀,便把燈繩又交還給了媽媽。

  夏慧平接過燈繩,心裡同樣湧起一陣酸澀。她同樣知道,女兒是不願得罪這些同學。

  得罪誰,她也不願得罪自己的那些同學。十多年了,正是這些不同學校不同班級的同學背著她,扶著她,一瘸一拐地(那會兒還沒輪椅哩),從小學到初中,又從初中到高中,走過了一條常人根本無法體會的掙扎之路。她最怕的就是這些同學不理她。她不是怕沒人背她沒人扶她。不是的。摔得眼青鼻腫,她也能自個兒爬起。她怕的是大夥不再從心靈上精神上給她一種必要的支持。

  她需要一個溫暖的眼神,一個滲透無限真誠的溫暖,一個充滿絕對平等的真誠,一個洋溢著至尊信任的平等……你能理解殘疾女孩內心深處那種深重的孤獨感嗎?夏慧平知道……手裡捏著燈繩的她,遲疑了一會兒,又把燈繩索索地交還給了女兒。但這時,女兒已經搖著輪椅走出門去了。她在門外迎住馬小揚等,對她們說:「別進屋了。咱們就在外頭說會兒話吧。我媽累了,已經睡下了……」夏慧平鼻腔裡一陣酸熱,竟然控制不住地嗚咽起來。這時,遠方又有一列拉煤的火車鳴叫著,從鐵道上緩緩地、緩緩地駛去了。

  19

  十天后,省委辦公廳來電話通知馬揚去白雲賓館參加省委全委會。一早,車來接他。

  馬揚趕緊收拾齊了,便去隔壁小揚的臥室裡跟母女倆「告別」。昨晚為一盒錄音帶的事,黃群挨了馬揚一通很嚴厲的批評,一氣之下,就去女兒小床上擠著了,一晚都沒回大床上來。應該說,得知馬揚要去參加省委全委會,黃群當然是高興的,但她也有一份特別的擔心,擔心馬揚上了會,在那種氣氛的薰染之下,「激情澎湃」起來,再度向貢開宸主動請纓,去大山子當什麼一把手。「什麼叫『再度』?好像我以前曾經無數次向貢書記請過纓似的。」馬揚笑道。「你敢說你沒主動請過纓?」

  「沒有。」馬揚一口否認。黃群當即從她的抽屜裡取出一盒錄音磁帶,又去小揚房裡取來錄音機,播放了一段馬揚和貢開宸的對話錄音。

  馬揚一聽,這不是那天晚間貢書記到家裡來看望自己時,他倆的談話嗎?立刻嚴肅起來,很不高興地責問:「你怎麼可以偷錄我和省委書記之間的談話?」黃群一開始還挺得意,說:「我怕他為了讓你留下,拼命跟你做各種各樣的許諾,以後又賴帳。所以……」

  「所以你就偷錄我們之間的談話?!你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嗎?快毀掉它!這是黨內紀律絕對不允許的!虧你也是個老黨員了!」馬揚板起臉,厲聲斥責,還不依不饒地拍著桌子命令:「快去毀掉它!」黃群從沒遭到過馬揚這麼「兇狠」

  「絕情」的對待,一下子既感到失了大面子,也覺得無比委屈,便完全愣在了那兒,僵持了好大一會兒,看到馬揚仍板著臉等她處理那盒錄音磁帶,這才從錄音機裡取出磁帶,往馬揚面前一扔,說了聲:「給你……給你……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就跑女兒房間去了……

  早晨聽到敲門聲,小揚要起來開門,黃群一把拉住小揚,不讓她理睬馬揚。馬揚只得轉身走了。見馬揚真要走,黃群又趕緊下床來開了門,嗔責道:「不吃早飯,你上哪?」馬揚說:「會務上有早飯。」黃群板著臉,說了句:「上午是報到。萬一沒安排早飯呢?」去廚房,不大會兒工夫,便把早飯給馬揚做得了。

  馬揚端起一杯滾燙的牛奶,笑嘻嘻地拉住黃群的手,說道:「還是夫人好。」黃群沒理會他,甩開他的手以後,只是默默地替他往麵包片上抹果醬,然後又從他身上扒下外衣,架起燙衣板,插上電熨斗的電源插銷,默默地燙起外衣來。不一會兒,馬揚聽到燙衣板那頭有輕微的抽泣聲發出,忙放下筷子走過去。黃群趕緊擦去眼淚,躲開他疑詢的眼光,啐道:「吃你的飯去!」馬揚默默地站了會兒,伸手去攬黃群。黃群伸手去推他。他卻一把把黃群完全攬了過去。黃群默默地依在馬揚的懷裡,索性出聲嗚咽起來。馬揚便低聲笑道:「你瞧你。你以為大山子市委一把手,大山子總公司一把手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幹的?這可是副省部級幹部!」

  「我不稀罕!給個省部級,咱也不往火坑裡跳!」黃群叫道。

  馬揚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淡淡一笑道:「好了好了。你不說,我心裡也明白著哩,大山子很可能是個大火坑……」黃群再一次喊叫了起來:「不是很可能。它就是一個大火坑!馬揚,你一定要清醒!」馬揚指著那盒錄音帶,極其真誠地對黃群說道:「這裡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作為K省父親們的兒子,K省爺爺們的孫子,作為在大山子工作過多年的共產黨員,我沒法說服自己繞開這個『火坑』聽馬揚這時候還在說如此」愚蠢「和」迂腐「的話,眼淚一下從黃群的眼眶裡湧了出來:「那你就跳吧。跳吧。「馬揚苦笑笑道:「可是,我需要有人支持我,我需要一幫人來支持我,其中也包括你的支持。「黃群也苦笑道:「我的支持?我還能怎麼樣……這一輩子反正是要跟著你了……上天堂、下地獄……都得跟著……」

  馬揚再次摟過黃群:「我需要你真誠的支持。需要你用真誠的微笑來支持我。」

  黃群這時反而平靜下來了,她轉過身,面對著馬揚,很認真地對他說道:「作為妻子,我可以盡我的義務,跟著你一起下地獄。但是,要我笑著跟你下地獄,我做不到!永遠也做不到!」說著,她推開馬揚,收拾了熨斗和燙衣板,一句話也不說,回小揚房裡去了。不一會兒,那邊便傳來很響的一聲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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