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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你……你認真掂量掂量,你馬揚就真的懂經營?你成功地經營過一個特大型國有企業?在中國,誰敢吹這個牛,說他一定能救活一個幾十萬人的特大型國有企業?就算你有那個能耐,可以點石成金,那也得有那個環境和條件啊。得有人允許你,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點石成金。你有這麼個環境和條件嗎?你鬧清楚沒有,貢開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尤其是在你給上邊寫了那樣一份告狀材料以後……」

  「……那不是告狀材料!」

  「可你在材料裡羅列了省委省政府那麼多問題……」

  「我說的都是客觀事實。」

  「我的老公同志,在某些當官的眼裡,什麼是真理?什麼是事實?官大一級就是真理,就是客觀事實。在他們看來,真正值得使用的人只有兩種,一種人是鐵杆心腹,能捨命替他辦一切事情,包括那些最黑最醜的事。這種人即便能耐不大,不懂業務,他也會重用。還有一種人就是業務能力特別強的,雖然不那麼貼心,不會整天哈著他偎著他,但老實憨厚,起碼不給他找麻煩。這種人他們也會重用。這是他們製造政績少不了的人。你掂量掂量,自己是這兩種人嗎?」

  「貢開宸還不是那種官……」

  「那,你說他是哪種官?」

  「……」馬揚苦笑笑,沒再往下爭論。這個問題太複雜,不是這時候能討論得了的。「我們只有十分鐘時間……」他抬起頭,懇切地看著黃群,然後鄭重地說道:「就算我這一回錯了,你也讓我再錯這一回吧。」

  聽馬揚對她說了這麼一句話,眼淚一下便湧上了黃群的眼眶。如果說男人是天下最複雜的「動物」,那麼黃群肯定會告訴你,馬揚是所有男人中最複雜的一個。

  如果說男人是「動物」中最幼稚、最單一、最好衝動的「傢伙」,那麼,黃群也會告訴你,她的馬揚又是所有男人中最最「幼稚」、最最「單一」、最最好衝動的。

  結婚這麼多年,她跟他爭論過無數回。

  她知道,只要他說出「就算我這一回錯了,你也讓我再錯這一回吧……」這句話,爭論就算結束。他不會再跟你爭論下去。你就得按他說的去做了。你再說,他就會拂袖而去。有時,他內心的固執和那種霎時出現的莫名其妙的「軟弱」,就像共生在同一塊礦石中的異類結晶體,難分難離,卻又絕對地相互排斥……

  ……但今天黃群卻不想就此罷休。不管他將會做出怎樣激烈的反應,她一定要再掙扎一把,再努力一下,畢竟眼前這件事太重大了,毫不誇張地說,他們一家三口人的身家性命,百年前程,全系於此了。

  「但怎麼再跟他往下說呢?」做出這樣的決定後,黃群卻不敢正眼去看馬揚,表面上保持著僵持的姿態,心裡卻在快速盤算著。

  也許因為,走,還是留,的確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今天馬揚的態度也不像往常那麼激烈和強硬。看黃群仍板起臉站在那兒,倒著一口口粗氣,眼眶裡飽噙委屈的熱淚,他便破天荒地和緩下語氣說道:「黃群,你應該知道,我對這回請調,本來就心有不甘……目前這個階段,不僅僅是大山子,也是我們全省最關鍵的時刻,我這樣離開,實際上是……是逃跑,是挈婦將雛,敗走麥城。至於你剛才提到的貢開宸的態度問題,我現在是這麼考慮的,不管貢開宸最終對我個人持什麼態度,大山子都是可以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也是必須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三十萬工人的問題必須同時得到妥善解決……」

  「必須妥善解決大山子三十萬工人的問題?馬揚,你一直吹噓自己是當今大陸上最有經濟頭腦的學者型的行政領導人員。在這麼個關鍵時刻,你那些經濟頭腦都上哪兒去了?你學者般的冷靜和理智又都到哪兒去了?這些年你去歐美許多國家考察過,也跟他們許多企業家打過交道。你說說看,國外哪一個有頭腦、有魄力的企業家遇到大山子這種狀況,會不惜丟掉爭取更大發展的機會,讓自己深陷在這個泥潭裡死纏爛打的?誰會去做這種倒貼老本而可能一無收穫的事情?」

  馬揚稍稍提高了一點聲音,揮起一隻手回答道:「他們是資本家。他們為了追逐個人的發展,可以置幾十萬幾百萬工人的命運于不顧。我們也要個人的發展,但我們不能不顧工人的死活。因為我們畢竟還是個共產黨人……」

  黃群苦笑笑:「那好吧。你留在這兒做你的共產黨人吧。」說著,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馬上掉轉身,拉著馬小揚,拿起手包和隨身攜帶的一個小皮箱,大步向外屋走去了。馬揚一愣,但沒去阻攔。他以為,那只不過是黃群一時氣頭上的衝動,走幾步,或十幾步,至多等到走出房門,或走到樓梯跟前,她一定會自動停下。以前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但今天她母女倆的腳步聲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她倆確確實實地走下樓梯去了。

  院子裡,暮雲四合,大色已很暗。黃群、馬小揚走出樓門,擁擠在樓門前的大群工人驚愕地看著她倆,默默地自動地為她倆閃開一條窄窄的通道。馬揚在樓上卻只是呆站著,聽著妻子和女兒的腳步聲聲聲遠去,他臉上毫無表情,只從他眼神深處,我們或許能稍稍覺出一絲的困惑和無奈。一直到黃群和馬小揚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他仍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呆站著。黃群、馬小揚的舉動顯然也震動了那些工人。

  他們目送著她倆,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覺得挺對不住這一家人的,臉上紛紛流露出許多的愧疚。有人要上樓去,大概是想對馬揚說些什麼安撫的話。趙長林一把拉住了這些工人。他大概想到,作為普通的工人,這種時刻,無論說什麼,對於像馬揚那樣一個層次的領導人的家庭內部紛爭,都是無濟於事的。他對大夥使了個眼色。

  大夥便悄悄地散去了。這時,仍在自己家的裡屋呆站著的馬揚聽到了從樓下傳來130小貨卡馬達啟動的聲音。他臉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撲到臨街的窗口向下張望,只見那輛小貨卡亮著車前燈,正緩緩地掉頭離去。這時,他才意識到,她倆真的要走了,便趕緊向樓下跑去,想去截住這母女倆。等他沖出樓門,樓門前的土路兩旁依然還呆立著一些還沒有離去的工人群眾。在他們多少有些遲鈍的目光注視下,那輛小貨卡已經掉過了頭,向著夜幕深處緩緩駛去。這時,最後一批工人也開始散去。

  不一會兒,小貨卡便消失在變得相當濃重了的夜色之中。馬揚不無有些悲涼,苦笑著長長地出了口氣,搖了搖頭,正要回樓上去;轉身之間,眼角的餘光掠過,他突然看到,在這幢居民樓不遠的一個拐角處,在那被昏黃的路燈淡淡地照亮著的地方,也是剛才被最後離去的那群工人遮擋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著黃群母女倆。

  天哪,她們沒走!他驚喜地叫了一聲:「小揚……」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倆跑了過去。掉過了頭,向著夜幕深處緩緩駛去。這時,最後一批工人也開始散去。不一會兒,小貨卡便消失在變得相當濃重了的夜色之中。馬揚不無有些悲涼,苦笑著長長地出了口氣,搖了搖頭,正要回樓上去;轉身之間,眼角的餘光掠過,他突然看到,在這幢居民樓不遠的一個拐角處,在那被昏黃的路燈淡淡地照亮著的地方,也是剛才被最後離去的那群工人遮擋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著黃群母女倆。天哪,她們沒走!他驚喜地叫了一聲:「小揚……」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倆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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