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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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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趙長林跨上自己那輛舊自行車,一路蹬到礦總部大樓後門口,政治部宣傳科的兩個幹事已經等候在那裡了。兩個小時前,礦總部得到通知,說是有兩個「老外(記者)」急著要採訪大山子的工人。領導緊急研究,圈定讓趙長林出面接受採訪。 四處打了一圈電話,好不容易在工段裡找到他,催得他都沒顧上換一身乾淨衣服就趕來了。 「真夠磨蹭的!那倆老外眼珠子都等綠了。快洗洗。用點香皂。別讓你這一身機油味汗臭味,熏著老外了。」那宣傳科的幹事指著辦公室裡早就備好的一盆洗臉水,對趙長林說道。 「三車間那部選礦機出了點毛病……耽擱了一會兒……」趙長林歉疚地笑笑,一邊忙脫掉髒了吧卿的工作服,雙手往臉盆裡那麼一插,水面上立馬就飄起一層藍盈盈的油花。「今天這個記者採訪,你唱主角。」另一位幹事這麼對他宣佈。趙長林一愣,忙從那盆已經變得油黑油黑的洗臉水裡稀裡嘩啦地抬起頭,問:「我…… 我唱主角?礦領導呢?」 「今天那幾個老外就想採訪普通工人。礦領導研究了一下,你是省級勞模,工人階級的優秀代表,就把這好活兒派給你了。」 「我操!這要都是好活兒,那世界上還有孬活兒不?」趙長林尷尬地笑笑,繼續使勁擦他那黑乎乎的脖梗。一位幹事便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遞給長林,叮囑:「這是你的講話稿。「 先頭那位幹事則忙著從一旁的那個大櫃子裡取出一套廉價西服和一根顏色頗為鮮豔的領帶,同時遞給長林,讓他趕快換上。趙長林瞟了一眼那西服說:「衣服就別換了吧。反正他們也知道我是工人。」 「嗨,『工人』也有個形象問題。」那幹事大聲笑道,「咱是中國工人階級,代表改革開放中的中國工人形象!二五眼呢?快換! 一會兒見完記者,你可得把衣服給我留下。下一回還得使哩。」 「那是,那是。下一回還得靠它給咱中國工人階級長臉哩。「趙長林擦乾了手,實誠地點點頭說道。 另一位幹事在一邊叮囑:「一會兒別管老外咋問,你都照這稿說,千萬別說走了嘴。 最近這段時間,中外媒體對咱們大山子特別關注,盡想來撈稻草哩……嘴上可得把著點。記住,你是在代表中國工人階級說話。「 趙長林緊著點頭:「那是那是。」一會兒工夫衣服換就,在那套並不合身的廉價西服的約束下,趙長林渾身不得勁,在那兩個機關幹部的陪同下,一邊整理著那根怎麼整也整不舒齊的領帶,一邊彆彆扭扭地向會議室走去,快要走到小會議室門口了,突然從走廊的那一頭湧來一群工人,攔住他,一邊跟他低聲地說著什麼,一邊拽起他把他往外帶去。那兩位幹事急了,忙追上去呵斥:「曖,幹什麼呢……幹什麼?」趙長林為難地告訴他倆:「馬主任要走了……」幹事沒聽明白:「什麼馬主任?」趙長林忙解釋:「就是前些年在咱們這兒當過一陣礦長、後來又去省城經貿委當副主任的馬揚……」那幹事不高興了:「你們這真是剃頭的在跟搓澡的戧戧! 那兒大鼻子記者在等著哩。「站在趙長林身後的那幾個工人沒理他倆,三下五除二脫下趙長林的西服,又把講話稿塞還給了他倆,說道:「大鼻子記者管我們飯不? 管我們開支不?給我們報銷醫藥費不?這節骨眼兒上,他們上這兒來瞎摻和個啥嘛! 礦上勞模多的是,誰念講稿不是念?麻煩你們另找人去吧。「說著,便拉著趙長林向外跑去。那兩位幹事這回真急傻眼了,忙叫喊:「你們還真無法無天了!「並追去。因為趙長林只把西服上衣脫了,西服褲子還穿在他身上哩。」哎哎……褲子… …褲子……」他倆一邊追,一邊這麼討要著叫喚。 這時,一支由一輛國產摩托車和眾多破舊自行車組成的車隊,早就在礦務局大樓的後門外等候著了。見那幾個工人架著一邊脫褲子,一邊瘸瘸拐拐顛跳著的趙長林跑出後門,車手便立即發動摩托車。等那兩位幹事追出後門,摩托車已然載著趙長林,在那個龐大的混合車隊的簇擁下,急速地向馬家馳去了。趙長林脫下褲子用力一扔,那褲子便飄飄揚揚地在空中劃了一道不怎麼標準的弧線,最後軟趴趴地墜落在冰涼的水泥臺階上。 二十多分鐘後,馬揚便聽到從自家樓下響起一片叫喊聲:「馬揚別走!省勞模趙長林來求你了!」 「馬揚別走!趙長林來求你了——」這時他正跟省組織部來的那兩個同志交談。叫喊聲驟起,所有在場的人,包括組織部來的同志都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麼;忙趕到窗前探出頭去往下一看,只見樓前那泥濘的空場上,早已黑壓壓地擠滿了不知何時集合起來的人群。 「馬揚,你別走啊!」 「馬主任,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 「馬礦長,別——走!呱呱呱!馬礦長,別——走!呱呱呱!馬礦長,別——走!呱呱呱……」 這「呱呱呱」,是工人們手上拍出的有節奏的掌聲。就在這一片整齊的掌聲中,馬揚的心酸澀了,馬揚的心溫潤了,馬揚的心顫慄了,馬揚的心滾燙了。他不忍再聽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關上了窗子。 「請你們容我再考慮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靜下來,他對組織部來的那兩位同志說道。 「還要猶豫什麼呢?你聽聽這外邊的呼聲。這可不是誰策劃的。服從天意和民意吧。」組織部來的那位男同志溫和地笑道。 「讓我再考慮考慮……」 「馬揚同志……」組織部來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說什麼。 「容我再考慮十分鐘。十分鐘。怎麼樣?」馬揚對他倆做了個十分懇切但又非常堅決的手勢。組織部來的那兩位同志不說話了。馬揚忙把黃群招呼進了裡屋,並立即關上門。到底是走,還是留,他要跟黃群再溝通一下。兩人進了裡屋。裡屋挺暗。但兩人都沒去開燈,就那麼默默地在暗地裡幹站著,好像所有要說的話都已經說盡了,但又特別不甘心似的……過了一會兒,馬揚剛要開口,黃群搶在頭裡開口了:「你真要留下?」 馬揚歉疚地:「眼前的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麼?你讓我又一次看到了一個軟弱的馬揚,自作多情的馬揚!」黃群眼眶裡一下漲滿了淚水。 「黃群……」 「別說了。」 「先把車票退掉吧。」 「今後你怎麼面對南方的那些朋友?他們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出了那麼大的力……」 「先顧一頭吧……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黃群一下叫了起來,圓潤而不乏秀氣的臉龐頓時漲得通紅,因為著急,她那平時顯得十分清靈的眼睛,這時卻灼灼起來。「馬揚啊馬揚啊,你也是在官場上混了這麼長時間的人了,你怎麼就看不清楚,因為他們曾經批准過你調離,所以到現在為止,一切行動的主動權還在你手裡。但是,一旦你交出准調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們管轄的人了,你就瞧著吧!別看他們這會兒好聲好氣地求你,到那時候,還不知道誰是孫子誰是爺哩!」 「我不在乎誰是孫子誰是爺……」 「你不在乎?馬揚,醒醒吧。大山子是個什麼地方?它是你圓夢的地方嗎?!」 這時,馬揚突然瞪大了眼,煩躁不安地叫了起來:「我圓什麼夢?!我還能有什麼夢!!」,高亢又嚴厲的話音一下傳到外屋,傳到樓前空場上。正在七嘴八舌議論聲中等待著的工人們聽到這話音頓時安靜了下來。黃群一時間似乎也被鎮住了似的,背轉了身去。 是啊,還說什麼呢?這兩年,大山子的高級工程技術人員已經走了百分之四五十。有博士碩士學歷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這種特大型資源性企業,一旦資源枯竭,惟一的出路就是解散,死亡……」 「但是,它的資源現在還沒有枯竭。大山子問題的關鍵,根本就不在於它資源是否枯竭……」 「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問題的關鍵在於一種特別僵硬的管理體制,再加上一大批在這種體制下培養起來的根本不懂經營的所謂的經營者,是不?我不懂經濟,但任何一個外行都明白,體制問題,經營者問題,對一個企業,只要遇到其中一個問題,就寸步難行。現在它同時面臨這兩大問題,應該是毀滅性的。既然如此,你還要怎樣? 你還能怎樣?再說……」說到這裡,她遲疑了一下,怕自己說的話分量過重,傷了馬揚,便一邊打量著馬揚的神情,一邊怯怯地說道:「我也不怕你生氣,你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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