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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二十八

  如果,白的真是雪,紅的真是血,跳動的真是友愛,燃燒的真是真誠,太陽真的在當空,春天真的不老,那麼,我該跪下來哭,還是該站起來笑?

  渭貞貓著腰間頭往前割了十來米,不見身後有聲,再一回頭,才發現,一直割在她後頭的齊景芳暈倒在地了。慌得她撂下鐮刀,連滾帶爬,抱住齊景芳,死勁拿指甲掐住人中,才見臉無半點血色的齊景芳抽抽著緩過一口遊絲般細弱的氣息。

  「你幹嗎呢?這麼糟蹋自己,不是跟我們姐幾個過不去嗎!」渭貞嗚咽。齊景芳跟著連割了三天,一步也不肯離開這片草地。她也知道,即便把駱駝圈子四周荒野上所有的草都紮成掃帚賣了,也難以湊足一輛卡車的錢。這件事得慢慢兒地悠著點勁解決。但她還是不肯走。似乎只有跟那些嫂子嬸子們一起累死在這草叢裡,自己才過意得去……昨天,割到中午,她就流鼻血了。這大大四下,一片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的硬草,連個遮蔭涼的地都沒有。渭貞用涼茶水蘸濕了毛巾,擦去她臉上嘴上的血跡,讓姐妹們並排站著,用她們的身軀,擋住陽光,投下片蔭涼,讓景芳歇息了一會兒。今早起,都勸她別跟著來了。她不聽,好賴算是熬過了大半天,這又暈倒了。

  「我又帶累你們……」齊景芳輕輕地抓住渭貞的手,難過地說道。

  「閉嘴。」平時那麼謹慎和木訥的渭貞,這會兒說得恁幹脆利落。

  「渭貞嫂,這麼一折騰,你又不能好好地操辦自己的婚事了……」齊景芳不無愧赧地說。

  「還想那?!咋辦不都是個辦?再不成,把兩個枕頭往一處一合,這事兒不也辦了嗎?都是二婚頭,俏個啥!原說好好辦一場,是想跟老爺子憋口氣!憋不成,就不憋了唄。」渭貞笑道。渭貞越發做得大大咧咧,越發叫齊景芳覺出,是裝出來安慰她,好叫她心裡輕快些。想到這兒,齊景芳心裡反而一陣酸熱,掙扎著起來,要去尋她的鐮刀。

  渭貞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渭貞。

  月亮當頂了。

  女人們一個個弓著腰朝高包上走來,像野地裡的一群野牛。

  「收工吧。」渭貞說。

  齊景芳說:「我歇過一氣。你讓我再割兩捆。」

  渭貞說:「你不走,誰肯走?」

  齊景芳說:「你就讓我再割兩捆。讓我再割點……」

  渭貞說:「景芳妹子,你要管住點自己。你不能這樣。你是咱這一夥的主心骨。天沒坍下來……至於這會兒就要這麼槽踐自己?!」

  齊景芳跪下來嗚咽道:「渭貞嫂,我管不住自己了……這是為什麼呀!他們幹嗎不讓我們幹?我們招誰惹誰了?我們害誰坑誰了?我們沒有。我們沒有呀!……」

  誰都不做聲。

  齊景芳慢慢抬起頭:「你們走吧。我自己待一會兒……謝平也該回來了。這兒離公路近。我在這兒再等等他……」

  女人們正想勸她幾句。她往高包下趕她們。遠處有來回拉草的車開過。渭貞還叮囑了一句:「別往草堆跟前去。當心那車壓住你。」

  高包上只剩下了她自己。她扔掉鐮刀,慢慢屈起一條腿,在地上坐了下來。腰眼上的撞疼越發劇烈。剛才,沒割多大一會兒,她就彎不下腰了。她一直是跪著割的……她捶了捶腰,又揉過紅腫的膝蓋,去草窩裡找鐮刀。重新挨著鐮刀把,才感到手掌心像是從油鍋裡撈出來似的,火辣火辣,大約是在前兩天破了皮的血泡旁邊,又磨出新的血泡來了。

  這時,她聽見有人朝高包上走來。她直起身子去看,卻被草擋住了。她忘記自己是坐著的。草高過她頭。而且恁密。

  「齊景芳——」那人大聲叫道。是謝平。她忙掙扎想站起。腰卻好似澆鑄了鐵水那般死沉,僵硬。稍稍的扭動,都能叫她疼得直冒冷汗。一個趔趄,差點又摔倒在高包上。

  「見秦嘉了嗎?」她急急地朝他伸出手去。半條身子還在地上癱著。

  「你咋還不收工?」他強硬地問道,並來抱她。他在來的路上遇到渭貞嫂她們,聽說了她的情況。

  「別管我,別管我……」她扭動,推搡,呻吟,卻沒半點力氣。他抱起她向高包下走去。她不無失望地嗚咽道:「別管我,我不要你們管……」

  他站住了。喘氣。她稍稍離開點他的肩頭,賭氣似的扭過臉,呆呆地看著高包另一側的田地。夜色朦朧。草垛發黑。過了好大一會兒,她覺得他呼吸一直是那麼沉重。「讓我到草垛上躺會兒……」她覺得他的目光溫和下來。

  他在地中間找到一堆並不那麼太高、又有足夠厚度的草垛,替她把「枕頭」絮得高高的。

  「車咋了……」她小心翼翼地重提話頭。

  他把情況簡略地談了談。

  「那麼……你什麼時候去福海?」她問。

  他不做聲。

  她閉上了眼睛。她也不想再談它……

  他替她撿去額發上的一枝草根。她忽然抱住他的那只大手,嗚嗚地啜泣起來:「你帶我到啟龍鎮去吧……我給你看老宅、做飯……我們在一起……你別撂下我,我……真累了……」他把她摟到懷裡,說:「從你離開啟龍鎮,我發誓再不許自己說『累了』。你也答應我,再不說『累了』。不管怎麼樣,咱們都得咬住牙關幹下去……別管別人怎麼說我們,怎麼看我們!」他捧起齊景芳的臉。柔軟、散亂的短髮,跟她的淚水一樣冰涼,滑膩。他擦去她的淚水。她突然抬起了頭,伸手摟住他的脖頸,輕輕地問:「你還覺得我這人壞嗎?」謝平沒讓她說下去,把她貼住自己的頸窩,她那滾燙的淚水便不斷地從他頸窩裡淌出。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當他撫摸到她灰白的唇角邊時,她顫慄了一下,像嬰兒觸及母親的乳房似的,馬上側過臉來著他的手,並把臉整個埋進他碩大發燙的手掌心裡。他身上燒熱起來。她越發勾緊了他的脖頸,要把身子挪到他也快躺平了的腿上。她不住地吃語般地道:「謝平……謝平……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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