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八十二


  謝平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樣,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團能照亮一切的聖火,去接受一個人的生命,並把自己的生命交給她。他從來沒有這麼忘我,那麼強烈地想溶進懷中這股暖流裡去。他要跟她一起禦風飛向太陽。一起乘一艘寬底平頭的木船,任憑纜繩斷了,浪又高高托起它們……任憑信天翁和海鷗在雲際線的附近那樣地盤旋,任憑一無所有的他們必須去面對浩瀚的無窮無盡……他們也將手拉著手,肩並著肩,像圖騰時代由原始人刻出的兩根虔誠的神靈的木柱: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每一刻都是永恆。每一點都是全部。不是兩個,只是一個。不是一個,永遠是無數……屹立……生存……這裡有「自己」、有「宇宙」、有「太陽」、有「潔白的雪地」、有一堆火……聖火……

  他覺得她忽然從他臂彎裡滑落到草垛上了。一隻很舊的丁字皮鞋也從她腳上滑脫下來,掉在草垛下邊。她那樣柔軟地蜷側著身子,彎曲著豐腴渾圓的腿和腰。她把臉埋在了鮮嫩芳香的草葉和草梗裡,又像溺水的小姑娘那樣,伸著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謝平的膝蓋,抓住他的腿,哆嗦著。他沒再去想。他不願再去想,便摟過她來,向她俯下身去……幫她脫去了另一隻皮鞋……不知所措地吻著、親著……

  ……颶風消失了。日珥般噴發翻卷的熱浪退去。伏在齊景芳身上的謝平,好長時間都沒敢動彈。久久地,他依然把自己的臉埋在齊景芳的頸窩間,由著齊景芳把手指插進他的頭髮中,輕輕地整理著被汗儒濕了的散亂的頭髮。她不時親吻著謝平這時已被夜風吹涼了的濕膩膩的額角,一陣陣地嗚咽著。後來,她平靜下來。推開謝平。轉身去穿衣服和鞋子。謝平則低垂著頭,弓著在月光下看來如此寬厚。巨大的肩背,木木地坐著。她感到冷,又去依偎到謝平的懷裡。把一柄總也隨身帶著的小牛角梳塞到他手中,背過身,要他替她梳頭。謝平笨拙地梳了兩下,便僵直地不動彈了。

  齊景芳輕輕地搡搡他,側過半邊臉來看看他。他木本地惶惶地笑了笑,再拿起小牛角梳,卻並沒去梳,只是把它緊摟在自己粗大的手心裡。他不知道這一刻該跟她說句什麼?感激?道歉?保證?或者像有些男人慣會做的那樣,裝作若無其事,伸個懶腰,坐一邊去卷支煙抽抽,由她在一邊發怔……這一切,他都做不來。他只是被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滿足和想報答的感覺,堵塞住了。這種感覺在心間澀澀地熱熱地湧動。齊景芳覺出他的這種愧疚、困惑、激動、不安……覺察出他笨重的身軀上所發出的那一陣陣不由自主的戰慄,便一頭替他合起敞著的衣領,一頭輕輕說道:「別傻氣了……」

  「我們……一起到啟龍鎮去……」謝平終於找到可說的了。

  齊景芳歎口氣笑笑。她輕輕地撫摸他那湊得恁近的臉盤。從近處看,他五官的輪廓越發獷達,皮膚的質地也更顯粗糙。毛孔的細粒高低不平,凸突在那些初初出現的魚尾紋周圍。粗黑的汗毛則似冬日地裡留下的片片拉拉的高茬。她纖細冰涼的手指停留在他右半拉臉面上,曾經凍傷而痊癒後依然還留著的一大塊暗斑。她沒有回答他。她知道,他也會像她一樣,到完全冷靜下來時再一想,這個提議是多麼「幼稚」、多麼「孩子氣」、又多麼不負責任……

  「別傻氣了……」她輕輕地歎道。

  「那我就不走了。我做宏宏的父親。」他說。

  她別轉身去。疲憊、虛弱和內心的絞疼,使她默默地閉_上了眼睛。她不願再聽謝平說這樣的話。太晚了,所有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周圍所有的人(?)幾乎都不會允許他跟她這麼過。她已經沒有這個勇氣再去反對這所有的反對。如果他倆任性,那些接踵而來的反對,會傷及謝平今後的道路,傷及她惟一的骨肉——宏宏今後的發展(她多麼希望宏宏能順利地寬裕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想到十四年來自己曾經遭遇的一切,將可能換個模樣,再度出現在她。謝平和宏宏的生活裡,她就簡直不敢再深想下去……雖然以此為代價,她將得到謝平,她也不敢……不敢……真的,她再不敢了……

  「哦,差點給忘了,秦嘉還讓我捎封信給你。」謝平坐直了說道。

  「是嗎?」她忙接過信撕開封口,謝平摜著打火機,給她照亮。一會兒工夫,信紙從她手裡輕輕飄落下來。「啥事?」他問。『你自己看吧。「她別轉身去。他看見她又在默默地流淚了。他重新摁著打火機,遲疑地拿起信紙。信上說了兩件事:一,謝平的黨籍,總場已答應交給駱駝圈子分場自行處理。處理結果,報總場備個案就行。這是一個很大的「讓步」。也是總場給自己找的一個極巧妙的臺階。總場已將此意圖通知老爺子。秦嘉讓齊景芳督促謝平去找找老爺子,還要她監督謝平,不要捲進B前的風潮裡。惹惱了老爺子,黨籍問題就再難以解決了。二,她請齊景芳,在謝平最後離開羊馬河前,認真再考慮一下,到底讓她的宏宏以後姓謝還是姓淡。」你為什麼不面對自己心靈的現實?為什麼不把陰錯陽差了這些年的生活端正過來?你為什麼還要讓它錯下去?你要是個誠實的女子,就把我對你的這個責備,親口告訴謝平。「

  打火機裡的氣體燃盡了。修長的火舌迅速收縮,然後,便毫無聲息地熄滅了。謝平攥著溫熱的機體。信紙飄落在腿根上。

  「景芳……」謝平叫道。

  「別說了……我以後,帶著宏宏……上口裡去看你。」

  「你聽著……」謝平一把摟過她,叫道。但齊景芳死力掙脫,喘息道:「你還不明白?我現在更不能跟你好了。你的黨籍問題交到駱駝圈子分場,我們更不能得罪老爺子和淡見三……你幹嗎還要在我身上付第二次代價呢?我能給你的,今天晚上……都給你了……你走吧……你應該無牽無掛地出去走一走……『中隊長』……」

  謝平鬆開了她的手,嗓門嘶啞起來:「今天晚上……這就是你……你就只想這麼跟我……」

  「謝平……你……」她一下急出了眼淚,捂住他的嘴,再不許他往下說。她不要聽那樣的氣話、傷心話……

  他推開她的手,起身走去,一腳把身邊的鐮刀踢飛。

  拖拉機開過來,到高包那邊的一塊地里拉草。月亮歪了西。拖拉機又遠去。他聽見齊景芳蹣跚著向這邊走來,給他送大衣。他不想理她,但還是過去扶住了她,走這幾步,額上出許多虛汗,便依在他懷裡咻咻地喘……

  ……龐大的山體在深藍的天際越發黝暗、凝重。月亮的沉落,使天穹上原本就不多的幾頂星星也隱到漫大的黑暗裡。山腳下,佈滿荒草、片石、砂礫、溝壑的寬廣的緩坡,開始被一層漸漸灰白起來的薄霧所籠罩。現在,所有很遠的都似乎變近了;而原先很近的,卻又在飄忽中隱退到捉摸不定的地方去了。他用大衣裹起她,對她說:「睡吧。」她說:「你也睡會兒吧。」他說:「拖拉機在地里拉草。鬧不好會碾著我們。我給你看著……」「那我們回去吧……」「你走得動嗎?」她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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