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桂榮沒給你來信說點啥?」齊景芳遲疑了一下,又給謝平碗裡加了一漏勺的餛飩,問道。

  謝平不想讓她知道桂榮已經有一二十天沒來信了,便只吞吞吐吐答了句:「信是有……可沒說啥……」那邊,水又開了,齊景芳收住話頭,嘴裡還裹著個滾燙的餛飩,忙著去往鍋裡添冷水了……

  ……誰也料想不到,劉延軍在縣百貨公司倉庫後頭、塑料製品加工廠的旁邊還掌握著恁大一套房子。一個空關著的獨門獨戶大院,單有一個披著黑棉襖的老漢給看門。院裡槐蔭匝地。劉延軍帶桂榮逐間看過房子,回到院當間,誠懇地對桂榮說:「公司住房的緊張程度你是耳聞目睹又身受了的。可這個院子,我一直控制著。誰也不給,專門留給你老舅爹。我是誠心的……提議他當副鎮長絕虧待不了他。辦公室主任聽起來場面大,實際上無非是個大秘書,跑腿的差使。他恁大年紀,我怎麼想,也不合適。縣裡幾個領導也不忍心那麼使喚他。再說,搞辦公室那工作,在地方上,橫裡豎裡,得有一大把關係才行。他老人家初來乍到,這盤『石磨』恐怕也難推得轉。城關鎮工副業生產的毛利占全縣的百分之三十八點還多。在這位置上,你老舅爹進可影響全縣,退也有實地可據。鎮長明年到年齡,該辦離休手續,再往後,城關鎮就全交在你老舅爹一人手上。不就讓他『副』這一年嗎?他慢慢把人事熟悉起來,我又在縣裡,以後什麼話不好說的?」

  劉延軍想讓桂榮回去做老爺子的工作。他恁著急,是因為有消息說,羊馬河的「暴發戶」李裕也在打駱駝圈子的主意。似有那個意思,要搶個先手,把桑那高地左近十幾個縣對霍爾果茨克口子的生意先攬那麼一把過去。趁老爺子對歸併福海有後悔之意之機,這李裕派人頻頻去駱駝圈子活動,還打通了工商銀行和農業銀行的關係,真要跟劉延軍較量一番。消息還說這老頭一腦門子的生意經,還有個賢內助,尤其能幹,特別年輕,是個上海女青年。這自然使劉延軍不敢粗疏怠慢。通過霍爾果茨克轉口生意,把他公司的實力擴展到左近這十幾個縣去,只是他那小「五年計劃」中奠基的一步。他還認真有幾步好棋跟在後頭要走呢,怎由得這位老爺子在這節骨眼上別他「馬腿」?他快速地(簡直該說是『神速』地)在三兩天裡,設法搞到這套房子,並且說服了縣委內的幾位叔叔伯伯,當然也說服了父親,實在不行,就再讓一步——把城關鎮的「鎮長」給這位硬倔的老爺子,不讓這位老爺子「副」了。這總可以了吧?

  他倆出得院來,穿過縣百貨公司中心店的店堂往街上走去。店堂裡有幾塊地板糟朽了,在腳下咯吱咯吱顫悠。做得粗笨的櫃檯旁邊,戳著根糟黃的柱子,支撐著低矮的天花板。玻璃櫥窗上貼著一些用紅綠紙寫起的新貨露布。店門前有條沙石鋪起的丁字路。三四月間近午的陽光,從黃泥屋頂、黃泥圍牆。細沙石路面上漫開。路旁瘦弱的榆樹、毛驢、麻袋。沙石料堆……都黃撲撲地蒙著層暖烘烘的灰土,又彌漫起一股馬糞。驢糞的氣味。沙石料堆跟前,停著輛北京吉普。看車號,知道是縣委小車班的車。吉普車旁邊站著那位黑瘦的崔副校長。未待桂榮發問,劉延軍體貼地微笑著對她說:「我派他陪你回去。路上說說話,解解悶。遇事,也有個人替你參謀參謀。我本來想親自陪你去的,不過,還是你先單獨去一下的為好,留個回旋的餘地……」

  一見那老崔,桂榮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她曾跟小劉明說過,她不想再跟這老崔來往了。小劉總故作驚訝地問:「他咋了?他為人不老實?」老崔老實。心地好。辦事地道。這些都沒得可說的。可是……

  桂榮在櫃檯邊又站了會兒。她覺得背上一個勁兒地在出汗,儒濕了的胸褡細帶,勒得她有些透不過氣。親近自己的人(包括劉延軍),都跟自己說過,不用苦等謝平了。人家去了上海,還能回頭喝你這碗『苞圠糊糊「?但她不信這話,卻又沒話去反駁。不管怎樣,自己沒做虧心事。小劉這一幫也是正經做事業的。雖然有些新派的脾氣愛好,倒也不至於胡來。自己頭一回為公司執行任務,又要去說服自己的舅爹。他派個人幫我在身邊參謀參謀,還是對的。派老崔,不比派別的誰強?!!也真是的!於嗎要往歪裡斜裡想人家?於是鎮住自己內心的不安,並感激地看了看小劉,略略仰起頭,甩松了粘附在脖根上的短髮,平靜下一時慌亂的心緒,神神前後衣襟,舒口氣,去推開了那不怎麼靈便的店門。

  齊景芳連著三天到碼頭上都沒接到謝平。早晨,梳洗罷,看看窗外被風推起堆疊上來的烏雲,忙到樓下營業室,打了個電話,問明昨天從上海過來的客輪今天依然按時到港,便上樓換了膠鞋,帶上雨傘,在鎮市稍一家茶館店門口,叫了輛二等車,在船到達前個把小時,又往碼頭去了。

  碼頭上空空蕩蕩。不多的幾棵樹,顯得孤孤單單。一些伸進海灘去的岬角上,堆著不少準備用來砌護坡的大石料,橫七豎八,堆壘雜陳。海原先褐紅。今天卻那樣的灰暗。海平面原先諧和渾圓,這時卻起伏騷動,發著連環的褶皺。它不絕地把一排排湧浪趕到岬角腳下,匐匐然發出一聲聲巨響,倒卷起的許多青白的浪花,在撲回海裡去之前,又讓風吹到了岸上,連同那些細珠碎沫,紛紛灑到齊景芳身蔔,手背上,叫她一陣陣起顫。即便如此,也還總有那樣勇敢的小木船,在浪褶裡顛進,總有些海鳥在雲端翻飛,還有些鐵殼火輪嗚嗚地遠去近來,叫海無可奈何它們……

  齊景芳,忽而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打著傘,挽著個竹籃,朝海邊石堆旁走來。她認出是老校長的女兒小英子。這幾天,她也常往碼頭上跑。齊景芳每回都能遇見她。她對著灰茫茫的海面,張望了一會兒,到停泊著七八艘小漁船的灘腳處,買了斤海蝦,用張殘荷葉包上,看到齊景芳在等謝平,便趕緊走了。肩上的黃油布大傘遮去了她大半個豐厚的後背。

  輪船晚點。謝平又最後離船。真把齊景芳急壞了,也冷壞了。斜雨早打濕了她半邊衣褲。「怎麼去恁些天?」她大步上前接過他手裡的挎包,問,把傘側過半邊蓋住他頭頂。

  他沒有回答。

  「咋回子事?」她看他這一個多星期,也黃瘦了,頭髮也顯長了,心裡暗暗一驚,便挽起他胳膊問道:「是家裡老人……出啥事?」

  謝平看看齊景芳,又回過頭去看看輪船,好似還有什麼東西落在船艙裡了……

  「鎮華被判了三年刑……」謝平呆呆地說道。

  「三年?」齊景芳一驚。

  「恐怕還要吊銷上海戶口,送西北服刑……」

  「他家裡不是給他找醫生寫證明了嗎?」

  「找了。他媽媽也找法院懇求不判,把兒子交還她來管教。可是鎮華自己不承認有病。他情願由法院來審理自己的這案子……法院也找了精神病大夫,給他測試。測試的結果說他是人格不健全引起的輕度解離性意識障礙,對自己的行為應負法律責任……」

  「天爺……」齊景芳輕輕地呻吟道。

  就這樣,在度過了那樣的十四年之後,剛回到上海,鎮華又要離開上海,去西北服刑。宣判結束後,謝平趕忙離開旁聽席。囚車停在法院門口。法警不許謝平靠攏。他推他們,叫道:「我是他親哥哥。我要跟他說句話。」鎮華戴著手銬出來了。「你來幹什麼?」鎮華生硬地問他。謝平強壓下心頭的哽咽,趕緊對他說:「你放心。家裡,有我們……回頭你要告訴我服刑地點。一定要給我寫信……」

  鎮華卻說:「我家裡那幫子用不著你去替他們操心。老兄,照顧好你自己。聽懂我的話沒有?照顧好你自己。學會替你自己著想……現在要的就是這個!「他叫得那麼響,引來不少路人。法警不得不把他推進囚車。謝平看到他被絆住了,跌倒在囚車車廂裡。但即便這樣,他還是馬上翻過身來,扒住車門不讓關,叫道:「班長,你去問問那些理論家,我們上山下鄉到底錯了沒有?我一生就只做了這一件大事,讓他們告訴我,我到底錯了沒有……」

  雨,綿綿的雨絲,穿過法院門口那棵高大的合歡樹發黑的枝權,灑落……灑落……

  他看見鎮華的老媽媽坐在輪椅上,還有他的兄弟姐妹,遠遠地遠遠地站在馬路那邊,看著囚車啟動……

  一幢石庫門房子二樓的窗戶裡傳出剛走紅的女歌星的喘息:「……一樣的月光,一樣地照著新店溪;一樣的冬天,一樣地下著冰冷的雨;一樣的塵埃,一樣地在風中堆積。一樣的笑容,一樣的淚水,一樣的日子,一樣的我和你……什麼時候蛙嗚蟬聲都成了記憶?什麼時候家鄉變得如此擁擠?高樓大廈,到處聳立,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俗氣。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

  ……走上客店小板樓陳舊的朱漆樓梯,謝平對齊景芳說:「我在門口等一會兒,你先去把濕衣服換換。」

  「我又不換襯衣襯褲,你害什麼臊嘛!」她把謝平推進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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