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八 | |
|
|
換罷衣服,齊景芳從帳子背後走出來,把濕衣褲撂到床底下腳盆裡,取下毛巾,往臉盆裡倒瓶熱水,讓謝平洗洗,暖和暖和。但謝平只是看著那歪著扭著向上蒸騰的熱氣,發呆。她捧起謝平冰冷的手,緊緊地捂著,擔心地勸慰道:「別這樣……」 「濟景芳,你姐夫沒離休吧?還在街道當黨委書記?能求求他給幫個忙嗎?」 「謝平,你這是幹啥呢!」齊景芳聽謝平用這種口氣說話,心裡一緊。 「幫幫我。讓我幹成件事。」謝平失神地看著齊景芳,臉頰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光卻貪婪地饑渴地閃爍著。「現在只有你能幫我忙了。我不能在桂榮,在我媽媽、爸爸、弟弟、妹妹跟前失信,我跟他們說過我這一輩子一定能幹出名堂來。我不能讓老爺子說中了,覺得我就只能這個樣子了。我也不能讓老校長、小英子失望。他們認為我們這些到大西北去闖蕩過的漢子,都是了不得的人……我不能什麼也幹不成……不能……」 「謝平、謝平,你說啥呢……」齊景芳驚恐起來,用力看著他。 「幫幫我。小得子……幫幫我。景芳……哦也會像鎮華那樣……可我不能……我是中隊長……」 「謝平,你不會的……你不會的……」齊景芳把謝平緊緊摟到懷裡,撫摸著他的頭,安慰著。 「別光給我說好聽的了!我聽夠了!」謝平推開齊景芳,朝樓下跑去。齊景芳怕驚動隔壁住店的客人,不敢出聲爻喝,只是緊起追趕。雨,這時已經不小了,像小豆點似灑在青石板街面和兩廂黑瓦房檐上,很快把齊景芳的頭髮和外衣再度淋濕。拖鞋跑脫了。光起襪底板。出鎮市梢,二裡地,就是海。謝平瘋了似的朝前沖。一種幾乎是絕望的感覺,叫齊景芳拼出最後一點勁,追上去抱住了謝平,她哭著,捶他:「你幹嗎呀?於嗎呀?幹嗎這麼沒出息?你這是幹嗎呀……」 謝平不再掙扎。也許是冰冷的雨,也許是冰冷的海風,也許是齊景芳的捶打,也許是她緊貼住他的身子上的溫暖,使他從一時內心的虛脫裡漸漸緩轉。他知道羞愧、內疚了。他無言地摟住籟籟發抖的齊景芳,用自己寬厚的脊背替她擋住雨。「回去吧……」他把她擁在懷裡,愧然地說。她點了點頭,抽噎著。那紅色的塑料拖鞋,還一正一反一橫一斜地躺在青石板街面上。他彎腰拾起它們。幸虧客店裡的人都擠在女會計屋裡看電視。他們便躡手躡腳快步穿過陰暗的天井,上了小板樓…… 第二天大早,天井對過的屋頂上飄浮著一層潮濕黏重的灰霧。明知謝平不會來恁早,齊景芳還是趕緊起了床,忙著漱洗,把頭晚換下的衣褲洗了。到客店附近的個體戶早點攤上,要了碗豆漿,要了兩根「油炸鬼」吃罷,回屋等謝平。等到明晃晃的太陽光把對過屋頂上最後幾片霧腳從瓦楞子縫裡驅盡,天空顯出春日少有的淨藍,還沒見謝平來。她疑惑了;便關照了櫃檯上的服務員一聲,鎖了門,交了鑰匙,匆匆往老校長家走去。謝平的倔強,謝平的熱情,謝平身上種種總也脫不盡的「大孩子氣」,齊景芳早有所身受。但從未見他像昨晚恁樣脆弱,恁樣失常。離開客店時,他雖然已經恢復了平靜,她還是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後,一直送他到了老校長老宅的大木門前。 她本想留他下來的,跟他談桂榮的事。這一向,羊馬河和駱駝圈子都有人傳,桂榮在福海縣跟縣中的一個副校長好上了。為了證實這一點,秦嘉還讓她專門到福海去看過桂榮。問桂榮,這姓崔的副校長到底咋回子事。桂榮沒正面回答,只是抽泣,只是問:你們告訴我,謝平還會回來嗎……齊景芳相信,昨天,在發生了那樣的脆弱之後,一旦得知桂榮又「變心」,謝平會留在她房裡的。他需要安慰。需要一個女人的安慰。她要盡自己所有的溫柔,來安撫他,親熱他……她需要這樣一種真摯的親近……但到末了,她沒這麼做。她不忍心在這時刻,再用桂榮的事傷他的心,她更不能利用他一時內心虛脫造成的脆弱,「誘惑」他。她不想讓他清醒後留下剜挖不去的遺憾和悔恨。假如他親近她擁抱她,她也要他是清醒的。清醒地明白自己在擁抱什麼,在親近誰。她不要那種窩窩囊囊迷迷糊糊的寄託。 況且,桂榮到底咋樣,也還難說。她不能像別人曾經對她做過的那樣,把「髒水」無端地朝桂榮身上潑……更不能借著向桂榮潑「髒水」,來賺取謝平。偌樣,她成個啥了?! ……謝平在菜園裡搭扁豆架。剛換上的乾淨衣服,褶痕還很明顯。除了唇邊會意地對齊景芳淡淡浮起一絲歉疚的微笑,昨天晚間那場驟起的「風暴」,已經消失得全無影蹤了。 「吃了嗎?」他平靜地問,並遞給齊景芳一小根半透明的塑料紙繩,讓她相幫把邊上一枝扁豆綁在小竹竿上。爾後,突然放低了聲,關照道:「別對老校長和小英說什麼……」齊景芳忙點點頭,悄悄應道:「我恁傻?!」 一會兒,小英來叫齊景芳上她房裡。謝平也要去。小英勾住齊景芳的肩頭,急紅了臉,對謝平說道:「我們姑娘家的事,你跟來做啥?」 到屋裡,小英插上門栓,忙返身問:「景芳姐姐,謝平昨天晚上到底出啥事體了?」 「沒啥呀……」齊景芳裝出很純真的樣子。「他回來淋著雨了吧?弄得挺狼狽的……是嗎?」她故意反問。 小英半信半疑地看看她。這時老校長敲敲門。小英半掩住門,放他進來後,又立馬把門插上,告訴老父親:「景芳姐姐說,他沒出啥事體。」 「小齊同志,希望你能告訴我們真實情況。謝平家裡把他托給了我們……我們對他要負責任的。……」老校長誠懇地說道。 「真的沒事兒!」齊景芳笑著揮了揮手,「他在農場闖蕩了十四五年,還用得著你們這麼替他提心吊膽?實話對你們說吧,那可是匹百裡挑一的『好馬』。你們還不瞭解他……這傢伙能幹著呢!」 上午,謝平跟老校長和小英說,要陪齊景芳去聯繫件公事,讓他們中午不必等他回來吃飯,便帶著齊景芳朝天主堂那廂走去。走過同仁堂藥房門JI,見攤頭上有賣桅子花白蘭花的。他替她買了一串。「好香!」她沒聞過這南方的花。他替她別在領尖上。「美味鮮」餐館小吃部一個大圓煤爐上烤『蟹殼黃「。他買了一包。好燙。他用手絹包起,讓齊景芳提著。走過」泰昌糕團店「,他又站在深深挑出的舊簷下,全神貫注看了會子糕團師傅蒸那桌面大的圓糕。爾後,過順祥布店。小德林香燭雜貨鋪。鎮西老虎灶。培新小學。大石橋。小石橋。前邊才是天主堂。修繕時用的腳手架還沒全部拆除,但已露出修整後全部由灰磚砌成的哥特式尖頂。 門窗上部都裝飾著白大理石拱的花邊。朱漆木拱門虛開著。他倆走了進去。裡廂倒都已裝潢得差其不多了。正前方的主祭台寬大恢宏,上頭豎立著無數枝白燭形的燈管,供插著一叢叢永不凋謝的絹花。剛漆得的朱漆欄杆,則在莊重暗淡的光線中,人為地界分著」人間「和」天上「。兩側,一是聖母瑪利亞的祭台,一是聖父若瑟的祭台。後身是可容百把人坐的唱經樓。上樓的梯子做在兩根雙人也合抱不過來的空心的大柱子裡。而那些拱衛著三個祭台的花窗,則用彩色玻璃巧妙地拼出耶穌和他那十二個門徒的聖像。哪個是猶大呢?謝平認了半天也沒找得出來。 他和齊景芳輕輕穿過尖頂彩窗投下的那片光影,走出主祭台一旁的邊門。屋後是個花園。 齊景芳不知謝平幹嗎要帶她上這兒來。 「想找神父仟悔?做壞事了?」她輕輕笑道。但她喜歡這一路沉默地走,喜歡這沉默中無聲的交流,喜歡他給她別上那幽香的花,喜歡他今天的沉靜,深邃。 他沒回答她,只是看著她c齊景芳今天換了一身素淨的衣服。淺色的襯衣領子翻在藏青色毛衣外頭。白襪子。圓口黑布鞋。領口上還別著支鋼筆。『你今天真好看……」他說。不等她紅起臉啐他,他又真誠地說了句:「真的。認識你十五年,我還從來沒想過,你到底好看不好看……坐吧。「他們在平房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陽光移到了他們的腳上,照著她的白襪黑鞋。 「昨天晚上,我真不想再離開你房間,真想求你別讓我走了……真的……我從來沒這麼過……沒有那麼強烈地希望一個女人來收留我……」他毫不困難地突然這麼告訴她。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得低下頭,輕輕把臉貼住了他肩頭。他一動不動,由著太陽把暖洋洋的光線移到他倆的腿杆上手背上。矮圍牆還沒全壘齊;越過牆的缺口可以看到外頭一方方生機盎然的麥田,籠罩在被陽光蒸騰起來的水汽中。遠處的地平線上,一簇簇高樹攢擁,掩蔽著農宅的草房瓦房。新樓舊樓、磚牆上牆。鴉在竹林裡悠遊地叫著:「布穀谷——谷,布穀谷——穀……」濕潤的泥土的氣息真能醉了人。他娘的。永恆……就這麼死去……就這麼活著……他真想喊叫。 「我要走了。「他告訴齊景芳。 「上哪兒!」齊景芳抬起頭。 「回羊馬河,取我的手續。」 「秦嘉姐沒來通知……」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