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她對鎮華說:「家裡的人也不是計較你這點東西。不過卜海現在時興這一套。你也應該想到給大家這點面於。」到晚上,全家人都睡著了。他聽見在另一個空間裡,媽媽跟爸爸躺在床上一直低聲在叨叨著啥。聲音很低。聽不清他們在說啥。但她在歎氣,爸爸也在歎氣,卻是分明的。有一天星期六。下雨,大家都出不去,老在那隔開的空間裡轉悠也沒意思。鎮華問:家裡怎麼不買個電視機?阿弟笑笑說;就缺依這一股了,湊足了鈔票,明朝就看得上電視。家裡早就想買電視。起頭,隔壁鄰居都沒買電視,他們家不敢買,不想出這「風頭」,後來,隔壁鄰居陸陸續續都買起來了,他們家也想買,媽媽說,現在大家都工作了,買電視大家看,大家出股子。爸爸出差的日子多。看得少。她和爸爸算一股。小妹、小弟各算一股。阿弟說,妹夫住在我們家。他也應出一股。小妹說,爸爸媽媽出一股,我和我男人也應該只出一股。依還沒結婚,負擔小,出一股也不虧儂……就這樣攤來算去,電視機還沒買回來。

  還有一次,他聽見妹妹對媽媽說:「玻璃櫃裡一罐頭奶白糖都粘紙了,囡囡不肯吃。還有兩包酥糖也生蟲了。扔掉它算了。」阿弟說:「扔掉它做啥。給大阿哥吃。他在新疆吃不著這種奶白糖和酥糖……」有一天,是停電了。全家摸黑坐著。阿弟抓著頭髮發牢騷,講上海最近常常停電。鎮華想起農場連隊裡摸黑坐著的日子多的是,便給他們講農場的事。還沒講兩句。媽媽說聲:「罪過罪過……」去衝開水了。阿弟拍拍掉在肩上的頭皮屑,要去接快下班的女朋友,也不想聽了。只有妹妹裝作還在聽,過了一會兒工夫,她卻突然問:「阿哥,你這身架,上衣穿二尺七還是二尺八?」問得鎮華哭笑不得。這時,阿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笑著說道:「算了,『祥林哥』,不要給我們憶苦思甜了,留點精力消化消化依今朝吃的夜飯吧……」他一聽鎮華講農場的事,就挖苦地稱他「祥林哥」,叫他不要再來念叨「那年春上,阿毛被狼吃掉」的老故事。「沒有人再想聽你們這班農場的事。不要倒阿拉胃口!」

  「就這點事?」謝平問。這些事,謝平在家裡也不是一件都沒遇到過。難道他也得為出這種氣,去拿刀砍家裡的人?!「拿刀,總歸是你不對。過了十幾年工夫,我們又來吃這『回湯豆腐乾』,也是叫家裡人難熬……」謝平歎道。

  「那天我看見阿弟沖我冷笑。事後他說他沒冷笑。可我看見了。明明看見了。他叫我『祥林哥』……我知道他嫌我沒本事,賺不到大鈔票……」

  「他這樣說過你?」

  「我自己看出來的。那天他明明沖我冷笑了……」

  「你多心!「

  「我看得很清楚!」鎮華叫了起來,又頹然坐下,「可他死不承認……全家都叫我『祥林哥』……我討厭他們……」

  一個星期後,鎮華又被分局拘去了。拘去前,謝平去看過他一次。他問謝平:「班長,你說,我們當年到農場去,到底是錯的還是對的?就算我們什麼也沒得到,有文化的人應不應該到農民中間去?沙俄時代,還有個巴紮洛夫,大學生,還知道回到鄉下,回到父親身邊,給農民看病,最後被農民身上的病毒感染,死在自己鍾情的女人面前,也沒後悔嘛!我們又到底咋了……」

  謝平沒回答他。鎮華便歎了口氣道:「班長,你也學得圓滑了……」

  誰來回答這些淌血的問題?

  誰……

  為什麼一定要我來回答?我已經三十三歲了……

  那天,謝平也同樣沒有回答齊景芳一句緊似一句的追問。

  二十四

  有人說:對於任何一個正活著和認識著的生物,本沒什麼太陽和地球。永遠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見太陽;永遠只是手,是手感觸地球……

  齊景芳在旅館裡獨包了一間帶八仙桌、太師椅的房間。茶几k放著的鬥彩掉瓶,認真還是民國初年景德鎮窯裡的出品。謝平問她:「這麼貴的房錢,你上哪去報?她笑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時,謝平再來看她,剛走到黑乎乎的木扶梯口,她趕緊跳出來給他開亮樓道燈,倚著木欄杆,佝下腰去問道:「吃了嗎?「

  「也算是吃了……」他隨口答了句。因為外頭下雨,便帶來一腳爛泥。「腳!腳!」她驚呼,把他攔在房門外,要他換拖鞋,還不高興地噴責道:「我說好今天給你包餛飩的,你就愛掃人興!」她使著小性子,仿佛是妻子在跟丈夫說話。昨天謝平走的時候,她確實關照過的。但謝平怎麼會把它當真呢?在旅館裡?包餛飩?尋開心呢?!但等謝平換了她給撂過來的拖鞋,進了房間,見那擦得精光鋥亮的八仙桌上,在那潔白的搪瓷方託盤裡,果真整整齊齊放著一排排、一行行早包得的餛飩,驚訝了。這小得子,真是想幹啥就一定要幹成啥啊!她還買來個炭爐,買了幾斤鋼炭包在草編的簍子裡,買了些油鹽醬醋,用一隻只廣口細口的小瓶盛著;還有一隻從羊馬河帶來的小鋼精鍋、兩個一模一樣的搪瓷碗、兩雙一模一樣的帶銅箍頭的烙花圓竹筷、兩隻一模一樣的青花湯匙;再看看房間,竟完全按她的意向又把家具重新佈置挪動過了……他暗自佩服:這傢伙,真任性得可以!想在旅館裡居家過日子呢?!

  「你到底還吃不吃嗎?吃,我就多下一碗。「她還板著臉呢。

  「吃。幹了一下午活,三四點鐘的時候,老校長(他不敢在齊景芳跟前提小英)才給了兩塊方糕墊饑。哪算正頓?!」謝平去揭鍋蓋。

  「真吃!?」她又興奮起來。打了謝平手背一記,提起暖瓶嘩嘩地往鋼精鍋裡倒水。斜瞟著謝平笑道:「下午,又給『老丈人』去幹啥了?」

  「你要再這麼瞎嘲嘲,我就再不來了。」謝平跳起來,撂下鍋蓋,裝作要走。

  齊景芳拽住他,趁勢把他拉到懷裡,輕輕地問道:「你跟那小英,真沒事?」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小英人家……」謝平結結巴巴解釋道,順便輕輕推開了她。

  「告訴你,你要不老實,我可要到桂榮跟前告你的刁狀!」她一頭說著,一頭在謝平肩上輕輕撫摸著。謝平感覺到她圓鼓鼓的富有彈力的小腹和柔軟結實的乳房貼住了他身側。一時間,他竟不敢動彈了,』怕再觸住它們……

  她卻一轉身去下餛飩了……

  炭爐,使客店早春薄寒的夜晚變得那般溫暖,也真給這客寓增一分「家『的情圍。自然,使謝平不安又親切的,是齊景芳本人,是她流盼的目光,輕捷的身影,爽朗的語調和有時故意做得淺薄的微笑。這會兒,在他身邊的假如是桂榮……在這沒人認識他們的小鎮上,在這僻靜的客店後樓房間裡,這個早春的夜晚那就會有怎樣一番暖意和激奮……想到這裡,他競放定了眼珠,呆直了,只是把齊景芳當桂榮般認真看起來。到啟龍鎮以後,他給桂榮寫了兩封信,桂榮遲遲地卻只回了一封……

  「不認識?緊著看!」齊景芳踢他一腳。他醒轉來,慌慌拿起從服務員那兒借來的一把破蒲扇,蹲到炭爐前,「啪啦啪啦」扇將起來。齊景芳忙蓋住湯鍋,用膝蓋頭使勁兒抵了抵他寬厚的脊背,笑嗔:「輕點!加胡椒麵呢?恁笨!」

  「我明天回上海去一趟……」餛飩端上來時,謝平告訴齊景芳,「鎮華的案子交到法院了。不是後天,就是大後天審理。我得去聽聽。」

  「他們審,你別插嘴。」齊景芳關照道。

  「在法庭上挨得著我說話嗎?!「謝平苦笑笑。

  「有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駱駝圈子跟福海合併的事,大概要告吹……」齊景芳說道。

  「為什麼?「謝平一驚,囫圇吞下個餛飩,燙得他直抓心。

  「為什麼?總是不稱老爺子的心唄。原說合過去,福海縣給老爺子一個縣辦公室主任當當。後來又說那位置有人占了,是劉延軍薦舉的另一個『小夥計』。他們改口讓老爺子去當城關鎮的副鎮長。老爺子火透了,不於了,不肯合了。」

  「桂榮呢?她已經去了福海……」

  「她歸她。合併不合併都礙不著她的事。」齊景芳變著腔調說話,好像話裡還套著話似的。

  「你這話咋講?「敏感的謝平聽出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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