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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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景芳姐住這兒吧。我那屋裡廂,再搭張鋪,地方還寬舒……」小英子上前來說。 「小齊住這塊,不礙事的。在外頭吃住,也不乾淨……」正在替女兒當班的老校長,摘下耳機,跨出門檻,也熱誠地邀請道。幾天前,這父女倆聽謝平談自己在農場的經歷,聽說過這位齊景芳。他倆對齊景芳真是產生了莫大的同情。 「不麻煩了。」齊景芳並不明白這父女倆的邀請裡包含的誠意,一頭婉言拒絕,一頭伸手拿背包,示意謝平陪她到鎮子裡去找旅館。這難得的幾天,她自然想單獨跟謝平待在一起。「我替公家出來辦事,順便來看看謝平。反正住店好報銷的……」她微笑著向那父女倆解釋道。 「阿爸,那麼,你帶他們到街上去尋一個乾淨點的旅館……」小英趕緊提議。 「鎮上就這幾家旅館,我都認得了,不用大伯再跑一趟了。」謝平說道。 「那也好。我們就不相送了……」老校長覺得既然他們二位都不願別人擠在身邊,也就無需勉強。「謝平,你領小齊到大同街第二旅社去。我這裡給它經理掛個電話,叫他在後樓騰一間清靜點的房間出來。那位經理也做過我學生。」等齊景芳前腳剛走過,他忙做了個手勢,把謝平叫到照壁後身,悄悄地問:「你……就不住旅館了吧?」謝平被他問得臉上烘熱烘熱,忙答道:「我住什麼旅館……」「對對對……你還回來住。」老校長欣然地鬆口氣低聲笑道,下意識地又回頭去看看女兒小英。小英也頗有些不安地在等待謝平的回答。看到父親在注視她,她好像被人在後背上猛擊了一掌;臉一紅,忙垂下眼瞼,掉頭回身進房去了。好一陣,心還在莫名其妙的撲騰…… 辦妥住店手續,由服務員領到後樓房間。謝平對齊景芳說:「你洗洗吧。好好睡一覺,我待會兒再來。」齊景芳把肩上的挎包往床上一撂,癱倒在一把硬木框藤條靠墊的沙發椅上,指住對臉的一把大師椅說:「給我坐下。顛這七八天,就是來問你話呢……」 「你剛才說是出公差……原來是蒙人呢?「謝平笑道。 「我能對人說,就為你謝平花這幾百塊?」她蹬掉皮鞋,收攏腳,輕輕地揉著被新鞋擠疼了的腳趾,「你到底咋回子事嘛。怎麼連上海也不想待了?是不是又在這旮旯裡找了份倒插門女婿的肥差?你的命咋恁好?!走一處,插一處!」 「誰又做倒插門女婿了……」謝平臉紅起。 「啊,別謙虛了。我都看到了。叫啥來著?小英子?名書倒怪甜。就是個頭和屁股太大了點……」 「小得子,你說話別恁陰損!「謝平忙去關門扇。 「陰損?我還要找你報銷車船票哩!賠我這一個禮拜的勞累費!」 「說正經的,你到啟龍鎮,究竟幹啥來了。」 齊景芳撩起三層衣襟,從毛衣裡頭的褂子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的綴著一粒粒小珠子的錢包,取出秦嘉的一封信,甩給謝平。秦嘉信上,總的意思也是問謝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促使他產生這種想法;並且說明,齊景芳是專為他這件事去的,希望他有什麼想法,都能跟她商量。 「最後那句,恐怕是你要秦嘉加上去的吧?」謝平笑道。 「隨你咋說。反正我要覺得不對勁兒,對不住,抓過你往旅行包裡一塞,先帶你回桑那高地再說!」 「那你也太小看我了……」謝平笑道。 「別瞎打岔。說說,你咋又起了這麼個混帳想法,想留在這小鎮子上……」 謝平捏著秦嘉的信,慢慢在太師椅上坐了下去。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解釋,才能讓齊景芳明白了他這些日子內心所經受的又一番衝擊,能理解了他由此所發生的微妙而又幾乎是難以逆轉的變化。離開駱駝圈子時,他告誡過自己:對於世界的改變,要做足夠的思想準備。要去適應,並且還要爭取被這變化了的世界接納。他想,再咋樣,我不也才三十三歲嗎?我不就是在駱駝圈子待了十四年嗎?我相信自己,一定能理解。也能接受在情理之中的任何改變。他這麼警惕地忐忑地向外走去。他遇到了那麼多的「沒想到」。一個又一個「沒想到」,往一起加,使他清楚地強烈地感到,這十四年,使他從已經和繼續在發生劇變的世界上消失了……這世界沒有了他的位置。他處在這劇變之外。於是他省察,老爺子去了幾次福海縣後,回過頭來再看他,態度為啥會有那一種叫人傷心的變化。 在場部,看到變化了的秦嘉那麼有力地周旋在各種人之中,他迷惑、他心慌,他知道自己辦不到,甚至再給些時日讓他見習,也辦不到。在委屈和不服氣中,他又暗生起嫉惱……爾後,他回到了上海,他去看計鎮華。頭一回,沒找到。坐車坐過了頭。不知咋搞的,一坐公共車就打瞌睡。犯困。也緊張。老怕坐過了站。二一回,找到了。鎮華家在一幢石頭砌的西式舊樓房的地下室裡。過道恁黑,而且潮濕。廚房裡的油煙散不出去,味好重。窗戶很小,他看見好大一間屋(有三四十平方吧〕,被一些高矮不齊的立櫃隔成用途各異的空間。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披著一條黑色的紗巾,坐在輪椅上,在屬廚房的那一小窄長條空間裡,接待了謝平。 他聽見別的空間裡還有人。鎮華有弟弟。有妹妹。但他們都只管自己開著盞小燈在各自一隅的空間裡向壁看書。老婦人自然是鎮華的媽媽。她生硬冷漠。不知為啥,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先是盤問。爾後就是一問三不知:「鎮華在家嗎?」「不在。」「上哪了?」「不知道。」「今天回來嗎?」「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他在外邊住哪兒?」「不知道。」「有誰知道他的下落、『」不知道。」「您看我最好什麼時候再來?」「我看你最好別來了。「老媽媽說著一口很純正的普通話,顯然是極有文化教養的。後來,到居民委員會,才問到,鎮華被公安分局拘押著。案由是他拿刀砍了人。』他砍了誰?」「依不曉得?他砍了他親阿弟。這孽畜!」 過幾天,計鎮華被放出來了。說是他媽媽去保的他,當天,鎮華去看謝平。他們到南京路人民飯店去吃飯。謝平搶著去開票。鎮華捏住謝平,笑道:「你不要露怯了,讓上海人笑你『阿鄉』。這兒是服務員到桌子上來開票。不是新疆交通食堂。你又不會點菜,你積極啥?留著你的錢。你的日子還長呢。前途無量。這頓飯吃我的,我的案子沒了結。恐怕還要進局子。」謝平問:「你真拿刀砍了你的……」他不忍心說出「兄弟」這個字來。「那還有假?」鎮華若無其事地笑笑。謝平說:「你發神經了!「鎮華說:「家裡正托人幫我搞醫生證明,要證明我在農場裡時間待得太長,神經有點不正常……」他又問謝平:』你家裡人待你怎麼樣?」謝平說:「很好。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待我都很好。我回來的第二天,不在一起住的姐姐姐夫專門請我到『綠楊村』去吃了一頓……」 鎮華一聽,馬上顯得十分緊張,說:「你不要相信他們。沒有一個是真心的……能真心相待我們的,只有我們這些腳碰腳一道在農場待了十幾年的朋友……」他把謝平的手腕抓得恁緊,鬆開後,竟在謝平的腕子上留下四個發白又發紅的手指印。謝平問他到底跟家裡鬧了些啥事。他說得很激動,但謝平聽來聽去,覺得都是些小肚雞腸的事。比如他回來那天,媽媽翻他的行李,見他只給家裡帶了些葵花子土豆和葡萄乾,便說他都這麼大了,還不懂事。推著輪椅出去買了兩瓶酒,兩瓶養容膏。買了一套三件頭的兒童套服。酒給爸爸。套服給妹妹的孩子。從立櫃裡翻出兩個裝潢精美的食品包裝盒,換上乾淨襯紙,把鎮華帶回來的散裝葡萄乾滿滿裝上兩盒,讓弟弟帶給他未來的丈人大母娘。那兩瓶養容膏,她給了自己。對人卻說:這是鎮華送的見面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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